華夏三年,12月20日。
狴犴號等船在安條克并未停留太久,裝載少量商品和補給后,就離港繼續出發了。
三艘船組成的分艦隊向西航行,進入了愛琴海,然后燒起了鍋爐以機動力航行,以盡快離開這片復雜海域。
愛琴海是希臘文明的發祥地之一,島嶼眾多,海面被分割得支離破碎。這對于不熟悉情況的外來者來說是個很大的挑戰,還好,由于與熱那亞的良好關系,華夏人得以聘用一批對東地中海航路很熟悉的商人和資深水手為他們引航,這在很大程度上解決了問題。
現在,狴犴號的艦橋上層,就有一名大胡子穿著褐色皮袍的熱那亞商人在指點著前方口吐飛沫地說著:“那個就是西爾納島,島上沒什么特產,有一家羅馬貴族,脾氣臭得很……那個是尼基亞島,小心不要靠太近了,可能會有暗礁……”
或許是因為話癆,或許是聽說船上有大人物,他賣力地表現著。這些外表看上去沒什么區別的小島,在他口中卻如數家珍,看一眼就能報出名字,還能介紹島上的風土人情。
不過他這頗有些拋媚眼給瞎子看的意思,嘰里呱啦的意大利語絕大部分船員都聽不懂,翻譯也只會挑幾個關鍵詞翻譯,臨近的船員們專心地將沿途見到的島嶼標記在海圖上,也無暇回話。
倒是后方坐著的何魏見他賣力,點頭贊許道:“這人叫薩巴帝諾是吧?還真做了不少事,去給他送杯茶吧。”
一名中士隨手去拿了一杯紅茶送了過去。薩巴帝諾知道是“公爵”送過來的慰問品后,深感榮幸,激動地回頭致謝,也不知道該用什么禮節,只能滑稽地敬了個之前偷學的軍禮。
“好了,”何魏也不知道他在說什么,只擺手道:“喝茶潤潤嗓子吧,好好導航,事后還有獎賞。”
于是薩巴帝諾轉回去一邊嘬著茶水一邊繼續導航。沒加奶和糖的紅茶有些苦澀,他不怎么喝得慣,但畢竟是公爵賞的,他還是堅持喝了下去。喝了一陣子,倒也喝出了些滋味,一口下肚后砸吧砸吧嘴,唇舌間會略有回甘。
“原來如此,這就是上等滋味嗎?”他心忖道。然后,他做了決定,以后就只喝原味的茶水了,與先進文明靠攏。“只有沉溺于口舌之欲的弱者才要加糖。”
他不禁又回頭看了看頭頂,在頭頂天窗上,可以看到光禿禿的桅桿并未掛帆。這既不掛帆,也不劃槳,整艘巨艦卻自如地在愛琴海上航行著——這是只有強者才能做到的事情啊!
有了資深導航員之后,分艦隊在愛琴海中有驚無險地航行著。不過為了保險,夜間不行船,而且這個季節經常下雨干擾視線,所以三艘船走走停停,平均航速不高,用了四天才走出愛琴海。
12月24日,清晨。
太陽從東方的陸地上躍起,驅散了多日的陰雨天氣,照亮了大地。
大地上山巒起伏,在陽光照耀下,中間就像裂開了一般,出現了一道口子,海水涌入口中,曲曲折折向東流淌而去,形成了一條溝通東西的水道。
“這就是赫勒斯滂嗎?”何魏走上艦橋,對薩巴帝諾問道。
薩巴帝諾聽了翻譯后,肯定地說道:“是的,公爵閣下,我走過這里不知道多少次了,絕對不可能認錯,這條海峽就是赫勒斯滂了。請放心,這條海峽雖然看著狹窄,但是水深足有上百尺,您的船可以隨意通航。”
赫勒斯滂,即后世所稱的達達尼爾海峽(奧斯曼時期改稱),長約65km,寬度只有數公里,是傳統上的亞歐分界線之一,也是東西海路和南北陸路的重要節點。
何魏點點頭,道:“這就好。到了這里,我們離目的地就又近一步了,事不宜遲,趕緊過去吧。”
然后,他走了幾步,來到艦橋后方,看向了西方遠處幾艘掛著飛獅旗的加萊船——這是威尼斯人的船只,他們在愛琴海中遍布眼線,前天發現華夏艦隊后就悄悄綴了上來。白日,他們趕不上蒸汽動力的三艘戰艦,但昨夜憑借對地理的熟悉,又連夜劃船跟了上來。
“一群蒼蠅……”何魏眉頭一皺,對朱涇道:“先不用管他們,我們走自己的,但看住了他們,別搞什么麻煩出來。”
三艘船掛上了白底紅十字的熱那亞旗,向這道狹窄的海峽中駛去。
七十余年前,威尼斯聯合十字軍占領了君士坦丁堡,羅馬遺民逃往海峽之東的小亞細亞半島,建立了幾個小國。十余年前,其中最大的尼西亞國在熱那亞人的幫助下,渡過海峽,收復君士坦丁堡,重建羅馬。這之后,羅馬皇帝米哈伊爾八世授予了熱那亞一系列特權,準許他們自由出入黑海。現在,華夏艦隊正是借用了這個特權,掛著熱那亞的旗幟,進入了赫勒斯滂之中。
不過也沒這么簡單。進入海峽不久后,艦隊來到一處狹口前,東岸有一座港口城市名曰“伊利姆”(后世恰納卡萊,也是古特洛伊故地),是羅馬帝國最重要的商業城市和軍事重鎮之一。
伊利姆城外的海面上,有大船自水道東來西往,也有小船將陸路而來的貨物轉運到對岸,還有些掛著紅底金紋羅馬旗的槳帆船在攔路檢查。即便你掛了熱那亞旗,他們也得攔下來察看一番,確定你真是熱那亞的船才行。
現在,見到三艘掛著熱那亞旗卻前所未見的巨艦到來,這些羅馬海軍如臨大敵,吹響號角,糾集了十多艘戰船,一起圍了過來。
“這……它們到底是怎么動的?”
一艘戰船上,軍官列奧尼達斯看著眼前這三艘修長的白色大船在海峽中一點點接近過來,心中受到了極大的沖擊,同時也很是疑慮——這樣的船,真能上去攔嗎?
可就在他猶豫的時候,另一艘船靠了過來,他的上級伊阿納斯對他喊道:“列奧尼達斯,你帶著你的小隊過去檢查!”
列奧尼達斯暗罵道:“平日收稅自己搶著上,一旦遇到難題了就推我出去,真是無恥!”
但他也沒辦法,只能帶著另兩艘槳帆船,向那三艘大船劃去。
所幸,這些客人并未莽撞,見他們劃過來,就在原地停了下來,靜候他們到達。
雖然是三對三,但列奧尼達斯沒敢把自家的船分散,一起向中央那艘大船接近過去。等到了船頭附近,他就朝上面喊道:“這里是皇帝陛下統治的土地和大海!你們是熱那亞來的嗎?”
一個大胡子從舷邊探出頭來,對他用意大利口音的拉丁語回應道:“是的!我是熱那亞的薩巴帝諾!你們是要檢查嗎?上船來吧!”
然后,便有一卷繩梯從舷邊垂了下來。
列奧尼達斯咽了一口口水,就點了兩個輕甲兵,從繩梯上爬了上去。他可從未爬過這么高的船,上去之后甚至有些恍神——寬闊的甲板上,兩對粗大的鐵管子一高一低矗立著,再后方有一座高大的塔樓,樓上的窗戶映著東方的朝陽閃閃放光。再后方,一根煙囪仍在冒著煙。
“這究竟是艘什么樣的船?”他瞠目結舌地喃喃自語道。
薩巴帝諾咳嗽了一聲,得意地將他喚回來:“不知閣下如何稱呼?如果要查驗的話,東西可都在這兒了。”
說著,他就將一份布質卷軸遞了過去。
列奧尼達斯回過神來,接過東西打開看了看,果然是熱那亞甲必丹頒布的通行執照。
他狐疑地看了看薩巴帝諾和他身邊的幾個華夏士兵,薩巴帝諾的確是意大利人長相沒錯,可另外幾個人黑發黑眼,看著反倒像是蒙古人。于是他又對著卷軸反復檢查,試圖找到偽造的痕跡——然而真得不能再真了,因為它就是真的。
這種黑海貿易特許證數額有限,即使是熱那亞商人也是不是說有就有的,但華夏朋友想要,新上任的兩個教黨甲必丹還能不給?
薩巴尼諾見他翻來覆去地看著,眉頭一皺,很快又換上了虛偽的笑容,掏出一個小袋子塞了過去。列奧尼達斯接過,打開一看,發現里面裝了一枚熱那維諾金幣和不少小銀幣,于是也立刻變臉,堆滿了笑容:“嗯,沒錯,果然是正牌的許可證。那么,祝各位旅途順利,早日發財啊!”
說完,他就取了一把小刀,從卷軸上割下一部分,然后抓緊了錢袋,試圖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不料,這時薩巴帝諾反而攔住了他,笑著說道:“請等一下,還有一件事。我們船上有一批來自東方中國的使節,想拜會羅馬皇帝,還請各位通報一下。”
“啊?”錢袋自列奧尼達斯手上掉了下來,落在甲板上發出一聲脆響,“中國……使節?”
稍后,這些羅馬海軍飛快地忙碌了起來,回到伊利姆城中,一級級向上通報了上去。
城中羅馬官員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級別的外交使團,對此深感棘手,相互扯皮踢皮球,不肯負責。華夏分艦隊在伊利姆等待了數日,直到不耐煩了,威脅要自己闖過去,城中才不情不愿地派出一隊官員,陪著他們拔錨繼續向東航行過去。
出了赫勒斯滂之后,他們進入了一處面積不大的內海“普羅波恩蒂斯海”(馬爾馬拉海)。
又過了一日,在華夏四年一月一日的清晨,伴隨著旭日,一片陸地出現在了東方的海平面上。
大地如同雙臂一樣,一左一右環抱著海面,從西到東逐漸收縮,逐漸接近……最終卻并未合攏到一起,而是仁慈地留下了一道狹窄的海峽,使得黑海和白海得以溝通。而這道珍貴的水路,也反過來對大陸進行了回饋,無數商旅在此地匯聚,帶來了數不清的物資與金銀,一座偉大的城市在海峽的南緣拔地而起,宏偉的石墻連綿數十里,圓頂的教堂和洋蔥狀的高塔沐浴在晨光之中,遠在城外也清晰可見……
它因羅馬帝國而生,羅馬帝國也圍繞著它而形成,屢遭磨難,卻多番浴火重生,上千年的文明與榮耀皆匯聚于此。它就是,新羅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