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二十分鐘。”
哈里斯吸了一口氣,深深地回望了一下礦井之外。深湛的天空下群星閃耀,進行著絕無僅有的集會。
在西邊,金星和冥王星由持續著的四分象,轉化為了一個鈍化的角度。而另一處,水星逆退,天王星逆退,巨大的木星釋放著異常的引力,將天象攪得亂七八糟。
哈里斯極力遠望,仿佛在無盡的夜空下,看見了那棟頗為富貴的尖形屋頂的兩層樓房,帶著開天窗的閣樓和新殖民地時期風格的門廊。
他甚至還能幻視到那些陳設,恪守著那個時代品味的內部嵌板和家具。因為他曾經無數次地站在那個閣樓上眺望小鎮,與馬德斯山對峙。
就像他父親幾十年前的工作一樣。
哥茨靠著一處土坡,坐在那里頹喪地說問道:“如果你一去不回了?”
哈里斯原本平穩的腳步一頓,但是瞬間就恢復了從容。
“那便一去不回。”
多年無人踏足的礦洞里灰塵密布,可是時光早就遺棄了這里,仿佛不論是老化還是新生都與這里不沾邊。配得上這里的只有永恒的空虛。
當年的挖掘進展非常快,在災異爆發之前,已經依照老約克遜的獨創方法,挖掘出了許多層的礦洞。但從胡克老爹的回憶中得知,哪怕在怪事頻出的時間里,也有無數的亡命徒前赴后繼。
每天深夜里,都會有鬼鬼祟祟的影子在種植園門口出現,屏息凝神地等待著胡克老爹入睡,再翻躍種植園籬笆逃入馬德斯山的莽林里。
等他們走后,胡克老爹都從房間里走出來,冷眼看著這些不速之客慢慢遠離,默默記下數字,才回到房間里。到了第二天,就會傳來同等數量人員失蹤的消息。
哈里斯虛情假意地和這些伙計們打著招呼。現在這些貪心的家伙正安分守己地住在礦洞的方寸之地,被壓成不同形狀鑲嵌在洞壁中。
礦洞越是深入,墻上的肢體就越是畸形,腦袋膨大,身體萎縮,團成一團,手腳纏繞在身上。那些年代最久遠的老前輩們,已經看不出人樣,只能在土層里面隱隱看出一個驚恐的人臉。
但是哈里斯并不害怕。
他知道在這個不祥的洞穴里,人類的殘肢已經是最符合常理的東西了,甚至能給人一種久別重逢的欣慰感。
小鎮當年崩潰之前,有一個讓人不寒而栗的傳聞播散著。
驚慌失措的礦工們說,這個湖中礦場在荒廢之后,并未真正停止挖掘。這個恐怖的深坑已經產生了獨立的意識,不斷地誘惑著礦工們迷迷惘惘地前去,在陰暗的洞穴里揮汗如雨,不寢不食,逐漸消亡成人形的骷髏。
直到最后,這些礦工在生命終結前,會自發地靠近猶如血肉蠕動著的墻壁里,化作礦洞本層的支撐、隔板、承重、軌道,永遠也無法離開。
礦工們相信,哪怕在他們談論著這些故事的時候,恐怖的奴役仍未停止,還在地下進行著。這個邪惡的礦洞也從未停止過加筑,正殘忍而堅決地向著地心進發。
這樣的故事并非空穴來風,不論是誰看到這么多的尸骨堆積成墻,都會感到戰栗。
哈里斯謹慎地走在礦洞里,心里盤旋著各種光怪陸離的故事,身上的衣物都不能給他任何的溫暖了。唯有手指接觸到實木的槍柄時,才有一種安心的錯覺。
他知道是錯覺。
因為這把槍不是用來解決敵人,只是拿來在自己徹底瘋狂之前解決自己。
指引著哈里斯前行的,是哥茨前日行走留下的痕跡。
哥茨的鞋印透過了塵土深深地印在地上,化為一串顯眼的道標。前天的哥茨腳步也是如此堅毅的吧?他一聲不吭地走在這里心里會猶豫吧?
哈里斯使勁讓自己不去想哥茨的失敗,然而可怕的念頭,卻愈加茁壯地生長起來了。
他想起了哥茨的神色,想起了胡克老爹的表情,想起了自己忽然喚醒回憶的那天,想起了失魂落魄回到小鎮的那一天。
那天的哈里斯還穿著西都的警察制服,綬帶摘下的過程中還崩開了一顆扣子,堅硬的靴子底撞擊在石板路上,倉皇而狼狽。
“你這樣子不像個警察,倒像個被追捕的犯人。”
兩年不見的達特,依然微笑著站在吧臺后,對哈里斯當初的不辭而別和今天的不期而至,都沒有表現出一點意外。
“老板……安佐……在哪里!”
哈里斯氣喘吁吁地雙手撐住桌子,面露兇光地看著達特老板。
達特老板不滿地收拾了一下桌上的餐具:“這位警官,如果你不把兩年前的帳先結了,我可以舉報你賴賬加恐嚇。”
達特老板年輕的臉上安靜無比,仿佛看穿了世界真相的覺悟者,“如果你找的是安佐的話,她在前一段時間已經離開小鎮,到城市里去了。”
哈里斯腦袋如遭雷擊,一路上匆忙趕來的他終于想起來了,現在是兩年后了。
“安佐……走了?”
達特老板點點頭:“迪克本來要送她去西都讀大學的,但是她拒絕了,選擇另一個城市,好像干起了一份文員的工作。”
哈里斯愣在原地,難以置信地追問著:“她……就這么……走了?”
哈里斯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什么。是該怒斥安佐離開小鎮開始自己的生活?還是該為了一段并不存在的感情控訴她的薄情?
達特老板倒了一杯波旁酒,遞到了他面前,漫不經心地說道:“具體情況我也不太清楚了。兩年前開始迪克不讓女兒來我店里打工,我就很少見到她了。只有每周周三的時候,安佐會偷偷拿來一封信,要我幫她寄到同一個地址。”
達特的微笑還是那么標準:“但奇怪的是,她從來沒有收到過回信。就這樣堅持了兩年,就傳出了她要離開這里的消息。為了供她生活,聽說迪克變賣了不少的產業。”
哈里斯忽然想起了,這兩年他在警署的郵箱里,在家庭賬單寄來的時間里,經常會收到一個沒有署名的郵件。
但是他從來沒有拆開過信件,只是吩咐清潔工定時清理柜子,除了警局署名的函件,全部丟進了警局的廢物簍里,和那些虛情假意的家書一起處理掉了。
一道無形的墻壁在他的面前豎起,將他囚禁在名為時間的監獄里,任他如何吶喊、嘶吼、哭號、告饒,都沒有法官能赦免他的刑罰。
潮濕骯臟的空氣包圍著他,一種嘶啞的哭嚎聲從虛幻里浮現到了現實,那聲音尖銳、綿長、忽強忽弱,宛如地獄的深井里,被遺棄孤魂的號泣聲。
地獄,就在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