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撕下來的小廣告攥在手里打算扔掉,從板凳上往下蹦,扭頭瞥見34床的大爺坐在床邊上,拿頭不斷地撞墻,也不是很用力,只是“咚咚咚”地往墻上撞擊著,無意義地重復動作,我把板凳端回去,走到34床旁邊。
“阿伯,儂做什么啊?”我拉住他的肩膀,不讓他繼續撞,他側臉看我一眼,繼續撞,不說話,又是一個怪老頭,我心想,拿起他床頭的枕頭立起來擋在他額頭前,既然你不說話,那你去撞枕頭吧,然后我就離開了。
阿伯愣了一下,撞了兩下枕頭,可能覺得太軟了,拿掉枕頭,繼續撞墻。
沒一會兒,隔壁33床悄摸地來找到我,“儂要么過去講34床一下子?”33床的老伯自己走路也不利索了,“怎么了?”我問,放下我手里的藥水。
“他還是拿頭‘咚咚’撞墻嘛,額頭都紫了一塊,看著和寧(嚇人)啊,”老伯站在治療室的門口想撈我過去看看,“阿么老是撞,要撞壞了呀。”33床老伯懇求地招手讓我過去。
“好,我去看看。”我把手頭的工作暫且放一下,徑直從治療室后門去到34床的房間。
正是下午探視的時間,病房里人滿為患,病人不多,家屬一堆,33床的兒子和孫子也來醫院探視,34床的這個怪老頭,可能也是有什么心理問題,“有心理問題”這一說,絕對不是在罵人,每個人都會經歷,譬如說“失戀”就是一個非常常見的“一般心理問題”。
不是說有心理問題的人心理就是不健康的了,也不是說有心理問題的人就不是正常人了,恰恰相反,反而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人才會有心理問題,心理問題反映的是,一個人的自我和他/她所處的社會,相互作用的過程當中產生的一些摩擦和沖突,換而言之,體現的是一個人的社會適應能力。
“良好的社會適應能力”是世界衛生組織(WHO)定義的“健康”內容之一。
在之前的內容里也給大家介紹了“合理情緒療法”的ABC理論,簡而言之,讓你心情變得糟糕的,不是發生的事情本身,而是你對這件事情所持有的信念和看法。
舉個例子來說,最簡單的例子,“半瓶水”的故事大家應該都知道,就是沙漠里,同樣是手里只剩下“半瓶水”,樂觀的人會開心,因為她/他認為居然還有半瓶水,走出沙漠有希望了!但是悲觀的人會難過,因為在他/她看來,居然只剩下半瓶的水了,這下完了,走不出著漫天黃沙的大漠了。
水,有沒有什么不一樣的?
很顯然的是沒有,大家都是半瓶水。
事情,有沒有什么不一樣?
很顯然也沒有,大家都是在沙漠里,現在手里都只剩半瓶水。
那為什么有的人會開心,而有的人會難過?
對事件所持的信念和態度觀點不同,怎么能變得快樂一些?改變不了事情就改變對事情的態度和看法,轉變一下觀點,再來看事情,或許心態就不一樣了。
同樣一件事情,放在眼前和拉開眼界放置于多年之后來看,很可能好事變壞事,壞事也是好事。
畢業生剛進入社會,我有不少同學已經經歷過“從業-轉行-跳槽-失業”,崩潰的不是一次又一次社會對靈魂的拷打,也不是挫折和奔波,而是忙了一頭子熱,突然間自己什么都沒有了,然后失而復得,又突然間得而復失,而這時,似乎身邊的其他所有人過的都比自己好。
昨天夜里,有個同學找我聊天,告訴我她最近過得不好,失業了,對她來說是一件災難性的事情。
和她聊了很久,到最后,她才跟我說:“辛虧和你聊這么久,不然我真的是琢磨著怎么死。”
根據我對她以往的了解,她能說出這句話,情理之中,但是我還是被嚇到了,罵了她一通,“被生活打倒就想著去死,太懦弱了,”我這樣罵著她,可心里確實心虛得很,“想死”這個念頭對我們這群年輕人來說,太正常不過了。
她現在想的是我以前也曾想過的,“人生就是這樣,”我跟她說,總是有不如意的事情,總會有你想不到的那一天,但是日子都是一天天越過越好的,“不能自暴自棄,否則不會否極泰來。”
沒有疑無路,也就沒有又一村。
沒有禍兮,也就沒有福所倚。
眼前的好事,放置久遠的眼光來看,說不定就是一件壞事,把你逼上絕境的壞事,放置久遠的眼光來看,說不定是一件出乎意料的好事。
溫水雖好,煮時間長了,別說是青蛙,即便是千里馬,也能被燉成一鍋肉湯。
不要陷入一種情緒之中無法自拔,無論是好的情緒還是壞的情緒,都不要陷進去,開心的事情發生了,高興一會兒,就忘掉這個快樂事情,傷心的事情發生了,傷心一會兒,也忘掉這個傷心的事情。
事情發生之后緊接著的是事情過去了,不要讓一件事情在你的身上過不去。
很多人往往陷入自己給自己營造的情緒和世界里面無法自拔,和內心的自己斗爭個天崩地裂,最后怪罪到這個不完美的世界,然后撒手人寰,覺得是解脫。
只要生命尚存,就有機會解決存在的問題,而死亡,同時也終止了任何出現轉機的機會。
有死的想法,一點都不奇怪,因為即便是這個世界是客觀的物質,人的思想都是主觀唯心的。
我只要我覺得,我只要我認為。
萬一出現了一些超越我認知和接受能力的事情,這個世界就不是我覺得的世界了,也不是我認為的世界了,人格逐漸開始解體,仿佛自己變得和所有人都格格不入,陷入一種不真實的虛幻感。
每年的9月10日,是世界預防自殺日。
如果你找不到可以信任的人去溝通你心里的想法,那就去找醫生或者護士,醫者仁心,他們/她們會幫組你。
34床的老頭子的額頭已經撞得青紫滲血,我上前趕忙拽住他,“34床?”責怪道,“你在干什么?!”老伯的力氣不小,即便是我拽住他,他依舊是要撞,我不想弄到他的血,便還是拿他的枕頭擋在墻上。
老頭抬頭,狠狠地剜我一眼,低聲嘶吼著,向一頭發了瘋的野獸一樣,奪走我按在墻上的枕頭,用力地推開我,朝我大聲地吼著,好像失去了理智似的,嚇得旁邊家屬紛紛側目而視,停止了說話。
老頭推開我,好像報復似的狠狠地往墻上撞,似乎在告訴我,“越是不讓我撞,我越是撞,”一時間,我不知道拿這個瘋老頭子怎么辦,也慌張,也害怕,于是我便按了34床的床頭鈴呼叫護士站的老師們,床頭鈴響了二十多秒的樣子。
老師在那頭接了:“34床,怎么了?”
我對著話筒無助地喊道:“老師,34床突發暴力行為,你快來。”老師以為34床老頭子打我了,慌慌張張地從護士站跑來,一看:我死命地拽住34床不讓他往墻上撞,34床漲紅著臉死命地要往墻上撞,我實在是沒有辦法,只好用手捂住他的額頭,抵不過他往墻上撞的力量,老頭子一頭往墻上撞,連著我的手一同砸向病房的混凝土墻面,磕得我呲牙咧嘴的,“嘶……”我沒想到會這么疼。
老師進來,“34床老伯,你不可以這樣哦!”老師也上前來拽住他,“你要是再這樣,我們就要打電話給你家人,要給你上約束帶了!”一聲呵斥,34床老頭子低聲的怒吼壓在嗓子眼里,“滾!……”
大力地推開我和老師,牙齒咬得咯咯響,暴怒地躺下,好像在跟誰生氣似的。
老師拽拽我的袖子,小聲道:“走,別管他。”我跟在老師的身后,“他就是個脾氣古怪的壞老頭,你要是對他好,他從來都不領情,”我摸摸我的手背,磕破了皮,老師側頭,“我看你手,”我抬起受傷的那只手,“他,好心當作驢肝肺,你別看你因為他手都磕破了,他不會擔你人情的。”
老師似是責怪我多管閑事,又似是心疼我的真誠:“你下次再遇上這樣的病人,你就別管他,撞死了又不算你的,你去管他干什么?!”“快去搞碘伏消消毒,拿敷貼貼上。”
我不知道以后再碰上這樣病人,我還會不會用我的手墊在他的頭上,但是我應該不會后悔我的每一次下意識決定和行為,即便是一無所獲。
34床的老頭子果然像老師說的那樣,并沒有因為我的善意而對我親近一些些,仍舊是古怪的脾氣,時不時對你大吼,你也搞不清楚他到底是在生什么氣,嘴里不高興的時候就嘟噥著一些旁人聽不懂、聽不清的臟話,偶爾被你碰上,你也是會被他莫名其妙地一頓罵。
沒有人來接34床回家,他有兒有女,但是沒有家。
“34床阿伯,早上好哇,”我進病房給33床換水,順帶跟34床老頭子打招呼,33床老伯小聲跟我說:“你別跟他打招呼,你不睬他還好,你要是跟他打招呼,他等會兒又要‘發瘋’,發起瘋來吵死人了。”34床氣鼓鼓地翻了一個身,背對著,縮在床上,氣鼓鼓的,我笑笑,無賴道:“我就是要來‘騷擾’他。”我不信我天天這樣,碰到你就跟你打招呼,你還能這么殘酷地對待我?
測餐前血糖,“34床阿伯,你好哇,”伸手不打笑臉人,我笑盈盈地路過他的床位,去給35床測餐前血糖,沒過一會兒,我又拿著35床的胰島素過來,給35床老伯打胰島素,又路過他,“嗨,34床阿伯。”說完,我就去給35床打胰島素,明顯看得出35床老伯的臉上掛著對我的無奈和好笑好氣。
明明一個不讓你去惹他的人,你非走來走去去惹他一下。
中午餐車來了,病房里的病人都在吃飯,我過去巡視,我就巡視他們那一間病房,我這個人,要多軸有多軸,“34床阿伯,午飯好吃嗎?”看他坐在床邊,胃口不錯,大口大口地吃飯,我冒不通來這么一句,他很無語,沒搭理我,我就轉身離開了。
沒一會兒,他吃完了,起身去配餐室放餐盤,我站在治療室門口,他從配餐室回來,我瞧見他就是瞥了我一眼,還假裝沒看見我,“嗨,34床?吃完了?”我揚起職業性的假笑,他又瞥我一眼,黑著臉,不說話,回病房去了。
到下午做康復治療的時間了,“我靠……”大青抱怨道,原本34床是沒有拔罐治療的,不知道為什么突然他也新增拔罐了,“難道是科室收不上來錢了嗎?”“開這么多拔罐?穴位敷貼?”“有毛病吧!”大青接到治療單,看到34床以后也要常規做拔罐、穴位敷貼了,她簡直是要崩潰。
大青摩挲著治療單,“我上次給那個老頭拔罐,他把我的罐子摔到地上,嚇得我差點沒把床簾點著了,”我們拔的是火罐,“你們誰幫我把34床拔了?”她拿眼神挨個掃視我們,“沒有人愿意幫小弟一把嗎?”我們還是不說話。
“請和肥宅快樂水?”她搜尋著誰能救她一下,“得了,爸爸幫你。”我接過她手里的治療單,說實話,我也是不確定34床那個怪老頭會不會又陰晴不定地對我大吼大叫,摸不準他的脾氣。
我心里也是沒底,推著一車玻璃罐,到34床旁邊,我的心里還是忐忑,既然趁了英雄,我硬著頭皮也得把這個活兒干完,“34床阿伯,拔罐啦……”我不由分說地拉上他的窗簾,他跟沒聽見我說話似的,一動也不動。
“你再不聽話,我就要生氣了。”我一手拿著罐子,一手拿著鉗子,“快點拔罐,”老頭子嘴里嘟嘟囔囔地罵著,很不情愿地翻過身去,“聽話點多好?!你說對不對?”我邊干活,邊絮絮叨叨地教育他,管他理不理我,反正我就是絮絮叨叨地啰嗦,“脾氣那么壞,都沒人愿意跟你說話吧,讓你壞,壞都沒人要你,你說你不壞不就好了?也不知道你在生什么氣,整天跟誰都有深仇大恨似的……”……
可能是他受不了,扭頭,惡狠狠地對我罵道:“儂唔要再講了,吵死特了!!!”
我倒是來勁了,“你讓我不講我就不講啊,”我拔我的罐子,“你讓我不講,我偏就講,壞老頭子把我的手皮都磕破了,還吼我,有沒有一點良心?”“我在跟你講話嗎?我在跟我自己講話,誰說干活還不讓自言自語了?你能自言自語,我就不能嗎?”
然后,只要我進到這件病房里,34床就鉆進被子,用被子把頭蒙上,不想看見我,要說我也是沒事找事,看見他蒙著頭,我偏偏上去把他被子掀開,“34床,蒙頭睡覺不好。”怕他又莫名其妙罵我,掀完被子,我立馬就跑,只要我速度夠快,他就罵不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