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床大叔說他肚子疼,”老鄒從病房回來的時候,恰好被15床大叔拉住,“小醫生,我這個肚子疼得受不了,你能不能幫我開點藥?”
在醫院,不管你發生了任何事情,只要是你解決不了的事情,全部去找醫務人員,不要自行解決。
“肚子哪里疼?”老鄒問,“就是肚子疼,”大叔蜷縮在床上,老鄒在自己腹部比劃道,“是上腹部,還是下腹部?”大叔疼得直冒冷汗,哆嗦著說道,“感覺是下腹部。”
老鄒說著上前,“給我摸一下肚子看看。”大叔稍稍平躺,疼得直嚷嚷,“輕一點,不要按,不行不行!”
老鄒輕輕按了一下大叔的腹部,腹部肌肉沒有表現出緊張的狀態,“肚子不能按?”老鄒問,大叔又蜷縮成一團,回答道,“不行,不能按,一按就更疼了。”
老鄒摸不準病情,只得去醫生辦公室找15床的床位醫生,“老師,15床說他肚子疼了好久,讓我們給他開一點止疼藥。”15床的床位醫生站起來,“走,”帶著老鄒一起到15床的床邊。
“肚子哪里痛啊?”醫生問,“下腹部。”15床回答。
“你躺平了,我看看。”醫生的話語好似聽上去都是那么的冷酷無情,命令式的口氣讓很多病人聽著都感到不爽。
其實不是醫生冷酷無情,不能共情到你們的痛苦,是職業性麻木,每次都和病人產生痛苦地共情,次數一多,共情閾限就上升了,共情能力就下降了。
就像每天都讓你看悲情電影,看的次數多了,你對悲情的審美就提高了,再讓你審視悲情的影視劇,你會發現,很多悲情的情節你不再感到悲傷,只是道德上的理解。
15床大叔有些不爽,“剛才你們都按過了,怎么又要按?”他不理解來回折騰他是在干什么,老鄒按過了,老鄒知道的手感怎么轉述給其他醫生呢?
每個人對腹部觸診的手感、力度和感受的評判標準都不同,不是每個人的語言表達能力都是無限的,老鄒屬于那種說話說到關鍵點就詞匯量不夠的人,床位醫生疲于解釋,“再看一次。”只是寥寥幾字回答了15床。
床位醫生伸手按在15床大叔的麥氏點(右髂前上棘與臍連線的中外1/3交界處,是闌尾的壓痛點),四指用力下壓,問道,“按的這里疼嗎?”
“不是這里。”
醫生又按住他的肚臍四周:“這里疼嗎?”
大叔皺著眉頭,忍著疼痛,說著,“有一點。”醫生又按住他肚臍水平線和腹直肌外緣,“疼嗎?”大叔搖搖頭,“好像不是這里,”床位醫生有些懵逼,果然病人是不會按照教科書上面寫的內容來規范化生病的。
“這里呢?”床位醫生按住15床病人下腹部的膀胱區部分,“一點點……”
“開點山莨菪堿吧,”床位醫生如是對15床大叔說道,“不用吃嗎丁啉嗎?”大叔疑問,“吃嗎丁啉干什么嗎?”床位醫生反問,“肚子疼啊。”大叔理直氣壯地說。
醫生不能理解患者對疾病的思維模式,“不用吃嗎丁啉,你又不是胃疼。”可能在大叔的知識體系里肚子里面就只有胃吧……
“小朋友們,去辦公室切蛋糕吃。”帶教一聲令下,我們全都放下手頭的活兒,洗手去辦公室切蛋糕吃,“哪個老師過生日嗎?”我端走一塊蛋糕,“幸福……有巧克力蛋糕吃……”我嘆道,“不是老師過生日,是38床病人過生日。”老師解釋道。
“你們多吃一點,老師們都在減肥,這種油脂太高的東西老師們這個年紀都不能多吃了,”很多老師就吃了一口就不吃了,38床的家屬還怕不夠我們吃,特意送來兩個巧克力奶油蛋糕。
“38床情況怎么樣?”我問老鄒,“不是很好,是癌癥。”老鄒抿著嘴唇上的奶油,“而且還有心力衰竭,整個人是處于昏迷狀態。”
“多大年紀了?”我又問。
“六十一歲。”老鄒又切了一塊蛋糕,“這個年紀還算年輕的。”在學醫的人的眼里,六七十歲還是年輕人,八九十歲才是老年人。
“感覺你的感觸好像很深的樣子,”我察覺到老鄒的異常,感覺她心里有事,“嗯……”她承認道,“你說說唄。”我說。
提起不愉快的事情便帶上了不愉快的心情,“之前在ICU的時候,我的床位上不是有一位49歲的老病人嘛,”我對那個骨瘦如柴的病人有些印象,“就是那個氣管插管連呼吸機,大小便失禁的,瘦得皮包骨頭的男病人吧。”
“他才49歲,我一開始還以為他至少六七十了,翻看病例才發現,他五十歲都不到,下半輩子都只能是在床上度過了。”
健康,是一切生命活動的基礎。
“太年輕了,不是么?”老鄒搖搖頭嘆道,“人啊……命不一樣……”后組的一位小醫生從病房回來,疲憊地對我們說,“你們誰有空?”我和老鄒相視不語,有沒有空?得看你是什么事情。
“怎么了?”我小聲地問道。
“你們去給38床推一支呋塞米吧,我感覺他要掛了。”胖胖的小醫生好似央求地對我們說,我看了老鄒一眼,“你去。”后組病人不歸我管,老鄒舉手道,“那我去吧,老師。”
“呋塞米一支,靜脈推注,是嗎?”老鄒重復小醫生的醫囑道。
“是的,醫囑我已經開好了。”
老鄒放下手中捧著的蛋糕,“我和你一起,”所謂吃別人的嘴軟,“吃了人家的蛋糕,干活還不麻利點?”我拍拍老鄒寬厚的肩膀,“感覺你又胖了。”我說。
“我和大青誰更胖一點?”老鄒不在意我和雷雷有多瘦,她只在意她和大青誰更胖,你可以說她胖,但是絕不能說她比大青還胖。
我沒有絲毫的遲疑:“你!”
老鄒推開我的胳膊,“友盡!兄弟!”她操作,我監督,雙人核對,38床已經心衰到呼吸困難了,在床上躺著“吭哧……吭哧……”地呼吸著,上氣接不上下氣的樣子,“氧流量稍微開大一點吧,他這個鼻掛式的管子可以開大一點。”
我的意思是讓老鄒開大一點氧流量,老鄒當然明白鼻掛式氧氣管的工作情況,我這么說看似是解釋給老鄒聽,其實是解釋給家屬聽的,38床的家屬相當明理,很尊重醫務人員,只要又穿白大褂的人進病房,不管是不是來給38床做治療,他都會站起來,直到我們離開。
“情況還好嗎?”他問我,我心里是清楚的,38床情況不好,快死了,但是這句話我始終是說不出口,太殘忍,我會心痛,“不是很理想。”我委婉地說,他顫巍巍地點點頭,“會好轉嗎?”他又追問。
很多病人家屬都固執地認為病人的病情不好轉的話,就是醫務人員治療不上心,或是醫務人員能力不夠,其實不是這樣的,病情好轉與否,很大程度上取決于病人自身情況,任何醫學治療都只能起輔助作用。
醫生、護士從來都沒有因為從醫而掌握著病人們的生殺大權,閻王爺只有一個,而且還不在人間,請相信我們的醫務人員。
病情惡化就是病情惡化,病情不會因為治療不當而惡化,學醫,讀了十幾年的書,考了上百次試,閉著眼睛都開得好正確的醫囑,醫囑開好之后,會由科室里經驗豐富的老護士審核,發到你手里的藥水、藥品都是經過層層審核和核對,一次又一次核對是否發生錯誤,確保萬無一失,才會出現在你的手里,你覺得的醫院的失誤的機率,就好像是期末考試題目題干出現錯別字一樣,有沒有這個可能性?
但是很小。
小到幾乎沒有。
他見我久久沒有給他一個明確的回答,他的神色明顯的黯淡下去了,“這一天終于要來了啊……”他喃喃自語道。
我不是在這里鼓勵大家早死早好,而是樹立一個正確的生死觀,不要將家人故去的責任歸咎在醫生身上,讓我們親愛的人離開的罪魁禍首是疾病,而不是醫生。
醫生是幫我們的人,而不是害我們的人,我們終歸會死,只不過醫生能讓我們盡可能地死慢一點而已,他們/她們也不是閻羅王,診斷書也不是生死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