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釵吃了一驚,馮紫英開出的這道考題可有些超格了,甚至遠遠超出了她的預料。
這可不是簡單的一道題,也不是一樁簡單的營生,而是涉及到一個家族日后生計所需要考慮的綜合性統籌方略了。
寶釵雖然在薛家也曾經掌過家,但是基本上都是既有的營生來做一個督促檢查,或者一些事務性的安排,還從未接觸過這樣龐大的生計問題。
探春就更是有些不知所措了。
原本以為是對林姐姐家中的這些資產分類梳理和統計,嗯,頂多需要一些不好估算的田產地產和鋪子宅子乃至老物等進行一個評估,然后對需要處理的資產再進行處置,沒想到馮大哥居然提出要對這些財貨進行重新配置和營生規劃,這就超出了了她的見識了。
“馮大哥,您說的這個恐怕我和三妹妹都有些難以勝任。”薛寶釵不是那種沒有自知之明的人,看了一眼一樣茫然的探春,搖了搖頭,沉靜地道:“林妹妹家中的這些本身也不宜外人多知曉,我們便是幫忙整理都有些逾越了,若是還要幫忙處置,甚至還要為這些產業做規劃,恐怕就更不合適了,而且我們也沒有這個能耐。”
旁邊的探春也點頭贊同寶釵的觀點,人貴有自知之明。
馮紫英很欣賞寶釵這種進退從容的氣度,不愧是能執掌薛家的,未來也應該是一個能夠幫自己很好擔負起擔子的合適人選。
“二位妹妹的擔心我知曉,所以我會給你們一些介紹和建議,嗯,另外你們最后做出的一些規劃建議,我也會做最后評判,所以這一點二位妹妹就無須擔心了。”馮紫英很瀟灑地擺擺手,“至于林妹妹家中的這些產業,那倒沒關系,具體數字也就你們幾人知曉,我只是覺得這是一個機會,能讓二位妹妹能實質性的接觸這些東西。”
見馮紫英說得這般輕松愜意,寶釵倒是不好在峻拒,更何況她何嘗不知道紫英的一些意圖,只是讓探春也加入進來,讓她覺得有些怪怪的。
倒是探春聽得這么一說,又興奮起來,“既然馮大哥你都說了沒關系,那小妹倒是愿意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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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紫英便把林家的整個產業資產做了簡單介紹,然后又提到了當下自己來江南所要做的幾項事情,比如海通銀莊募股,比如開海債券的售賣,也對這兩項新生事物的未來前景做了一個介紹。
“愚兄的意思是,二位妹妹先可以把這些林家的產業資產做清理處置,然后再來考慮如何來把這些金銀財貨來進行配置,比如有無購置田產和鋪子的必要,如果要購置,是在南直隸這邊還是北直隸那邊,是在揚州、蘇州甚至杭州,還是在京師城購置?又比如是否可以入股海通銀莊,或者購買開海債券,甚至是否可以投資某項營生,就像京師大觀樓戲園子這種,又或者如入股某家海商,甚至投資造船的船行和海貿所關聯的制茶、絲綢行業,……”
見薛寶釵和賈探春都為之怦然心動。
很顯然這兩位“事業型”的女孩子都被自己的這番話給打動了。
林美每家這份資產肯定是相當豐厚的,馮大哥這是有意要培養或者鍛煉自家能否勝任日后掌家的本事,而且這一來就提出了各種可能,大大拓寬了二女的思維眼界。
“可是馮大哥,你說的開海債券和海通錢莊,剛才你介紹太簡單了,我們還不清楚這兩項營生的具體經營狀況和盈利方式以及存在的風險,……”
敏探春興奮得俏靨緋紅,搶先就發問了。
“還有你所提到的造船和海貿涉及的制茶、絲綢等行業,我們也不清楚現在狀況,比如在福建和浙江,這些行業肯定也有不同,再比如在南直這邊比如金陵買田的價格,以及每年產出花費,我們都一無所知,……”
這丫頭果然是個憋不住的,利索爽快,和寶釵沉靜的性子倒是相得益彰。
“妹妹所說的這些都不是問題,我可以讓人整理一份相關的這些資料,比如揚州這邊上等水田的價格,畝產糧食和最近三年糧價,以及田賦地租,再比如揚州或者金陵蘇州不同街面鋪子價格和租金,又或者現在茶山價格和茶葉價格等等,當然有些東西只能是一個大略的,具體的可能要你們自個兒去估算,嗯,海通銀莊和開海債券這些風險和盈利可能性,我也只能給一個大概,要你們自己評判,畢竟這是新生事物,愚兄也是大姑娘上轎——頭一遭,……”
聽得馮紫英形容得通俗貼切,寶釵和探春都是噗嗤一笑。
二女這展顏一笑,如春風乍來,芬芳初吐,讓人心神俱醉。
和馮紫英接觸日多,就自然而然會受到馮紫英的許多影響。
像馮紫英嘴里冒出來的許多詞兒,先前大家都不太明白,像資料,債券,風險,產業,資產,資本,利益,等等,很多乍一聽都是似懂非懂,好像明白那個意思,卻又覺得是個生造的新詞兒。
有時候馮紫英會解釋一下,但更多的時候則是和其他詞語混用,但是在特定語境下,大家也就自然而然的能明白這些詞兒的大概意思了,甚至還會覺得更加貼切和準確。
這種情形發生在馮紫英身邊的許多人身上,尤其是他的那些個同學和同僚,也包括像汪文言、賈璉乃至瑞祥、寶祥這樣最親近的人身上。
越是來往密切的,受到的影響就越大。
馮紫英甚至還有意無意的將這些詞語用在《內參》的文章上,時不時的以注釋的方式進行階段,這也引領朝中不少文臣的不滿。
但是這《內參》本來就是免費贈送,愿讀就讀,不讀滾蛋,甚至到后來還得要求著,所以久而久之大家也就習慣了。
蓋因這已經成為朝中臣子們一種身份象征,同時也是朝務中最容易受到引導的風向,若是不了解最新的形勢,你甚至就跟不上朝務討論的節奏。
“怎么樣,愚兄解釋得夠清楚了吧?也沒有為難二位妹妹吧?”馮紫英努力地平抑了一下自己的心境,讓自己不至于沉迷其中,還是太年輕,經不起這般誘惑啊。
“馮大哥,為難沒為難,只有您自己心里清楚了,小妹和三妹妹倒是覺得您有點兒在推卸責任,讓小妹和三妹妹承擔了本該是您和璉二哥承擔的活兒,而且還是免費的,沒有任何獎勵和酬謝,如果出了差錯,還得要承擔責任,您說這樣公平么?”寶釵也難得的俏皮一回。
“喲,寶妹妹這是要索要酬謝么?”馮紫英很喜歡和寶釵探春斗斗嘴,逗逗樂,“那不知道寶妹妹和三妹妹有什么要求呢,只要是愚兄能滿足的,無不從命。”
“酬謝什么的,小妹和三妹妹都還沒想好,但是這句話我們可是記下了。”寶釵美目流盼,歪頭在探春耳邊小聲耳語了兩句,“日后小妹和三妹提出來時,馮大哥莫要耍賴不認就好。”
“寶妹妹就這么低看愚兄的口碑和信譽?”馮紫英啞然失笑。
也不知道這兩個丫頭在商議什么,但從寶釵兩三句話就讓探春有些嬌羞和期盼的模樣,估計怕是和探春有關,但他此時自然不好深問。
寶釵和探春相顧而笑,卻不言語。
”好吧,愚兄讓人去準備一些你們需要的資料,具體如何運作,愚兄到時候可以使要看結果的,看看二位妹妹的成果誰更能讓愚兄滿意了。”馮紫英笑著道。
“君豫兄,如我們所愿,南京都察院那邊很配合吧?”看見練國事臉上的表情,馮紫英就知道交涉結果不錯。
“嗯,紫英,你算是把南京都察院這幫人心思揣摩透了,先前他們還有些不愿意,但是在看到我們突破越來越大,而這些鹽商態度越來越軟時,他們就坐不住了,我還以為他們能堅持多久呢,……”
“君豫兄,將心比己,我們沒關系,反正我們不靠這個,我們只需要做好自己的事兒,誰也搶不走,但是對他們來說,卻不一樣,功勞都被龍禁尉搶了,甚至引來京師那邊都察院來人,那他們南京都察院就沒戲了,……”馮紫英笑著搖頭。
練國事感慨良多,馮紫英算無遺策,尤其是對這些朝中臣僚心思更是了如指掌,這種觸動甚至比馮紫英其他方面表現出來的本事更讓練國事嘆服。
若說有人生而知之,練國事覺得恐怕就是馮紫英了。
你說這等朝中政務諳熟,那也罷了,興許人家就是在邊地上接觸太多;你說對朝中政局大勢高瞻遠矚,也能接受,畢竟武勛出身,軍務精通也好像有可能;你說目光獨到,別出心裁,對革新頗多領悟,也能勉強接受,有些人天生就在件時尚與眾不同。
但是唯獨這為人處世人情世故,馮紫英也能如此點撥運用存乎一心的精妙高超,就讓練國事太難以接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