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紫英很欣賞練國事的做事風格。
論理對方是狀元出身,而且擔任翰林院修撰也比自己更早,在書院中也算是自己師兄,但是一旦明確了主次,對方卻能很好地踏實執行既定方略,便是有一些不太理解和不同意見,也會先不折不扣的做事,這尤為難得。
這個世界不缺能力突出的人,更不缺聰明睿智的人,但唯獨缺態度正確而又能審時度勢的人。
在馮紫英看來,練國事論文才不及韓敬,論敏銳不及許獬,論武略不及楊嗣昌,論堅執不如方有度,論寬和不如許其勛,很多時候給人的感覺更像是平庸,但是這些特質綜合起來,練國事卻會成為其中最不突出,但是最為可靠可信的執行者。
可以說馮紫英在這些同學中一直在小心翼翼地尋找著能夠真正作為自己志同道合的“同志”,他從未奢望能夠一下子就找到幾個能夠和自己的三觀統一的“同志”,那顯然不現實,但他希望通過不斷的接觸和篩選,找到能夠接受自己觀點想法的“同志”,當然這肯定需要一個過程。
其他不好說,但是從性格特質上來說,練國事無疑是目前最值得拉入自己囊中,成為自己陣營中一員的對象。
“君豫,你覺得這些鹽商像不像是朝廷在養豬呢?”馮紫英突兀地一句話讓練國事有些發懵。
“嗯?”
“你瞧,這些鹽商本身并無什么本事,或者他們要做的就是討好上官,然后憑借著這種獨占權從中牟取暴利,朝廷也有意放任這種情形,而這些鹽商為了牟取更高的利潤,便愿意鋌而走險,通過各種手段來獲利,而當到了一定時間,當朝廷需要或者反響強烈時,便可以尋個理由,如我們所做的這些一樣,……,一紙查封,幾家傾覆,數百萬家產充公,難道不像是過年時候殺年豬么?”
直白而刻薄的話語讓練國事瞠目結舌,好一陣后練國事才搖頭反駁:“雖說這些鹽商依靠朝廷獨占政策賺錢,但是若是他們去做那些作奸犯科的勾當,又如何能讓朝廷尋到理由對其動手?”
“君豫兄,我們都清楚,當下這些鹽商又有哪一家敢說他沒做過這些違反朝廷規制的勾當?當所有人都在心照不宣做同樣事情撈取更大的利益而不被查處時,你覺得又有誰能忍得住?甚至你不加入進來,可能才會被這些人排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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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馮紫英所言,練國事無言以對,但他還是感覺到今日馮紫英和自己說這些似乎有一些不一樣的意味。
“紫英,你想說什么?”練國事看著馮紫英。
“沒什么,君豫,你沒覺得大周才立國不到百年,但是確有一些舉步維艱甚至維系不下去的感覺么?”馮紫英捧起茶杯,若有所思地抿了一口。
“北地邊患比起前明時有增無減,遼東的心腹之患越演越烈,倭人危害未減,西南更添禍患,可朝廷呢?賦稅不濟已經到了危若累卵的境地,增設一個礦監杯水車薪不說,還引得民怨沸騰,地方土地兼并,隱匿百姓人口,水利失修,少有水旱災害,便會引來大規模流民,銀錢短缺,……”
“軍中吃空額成風,士氣低落,良莠不齊,想要裁汰卻又阻力巨大,……,眼見得西夷人在武器、戰法上都不斷推陳出新,可我們呢?墨守成規,不思進取,……”
“看看南北差異,江南謀個溫飽尚且困難,我們北地呢?陜西、陜西和北直天災不斷,流民蜂擁,白蓮教趁機作祟,但我們居然找不出治本之法來解決,君豫兄,你我難道還能睡得安枕么?……”
“再看看我們這些地方上的官員,有幾個是一心忠君為民,替朝廷分憂的?不是尸位素餐,便是中飽私囊,要不就是邀功媚上,……”
練國事被馮紫英這一陣話說得心煩意亂,忍不住打斷對方:“紫英,我承認朝廷民間的確有這樣那樣的問題,但是你我不就是為了解決這等困局而努力么?你提出的開海之舉不已經取得了很大效果么?此番下江南,不也算是為朝廷謀得一番喘息之機么?對遼東的方略只要能如期推動,建州女真帶來的威脅未必不能減輕和消除,……”
“君豫,我承認,開海之略推行開來,能緩解一時之急,遼東戰略若是能順利,或許幾年后能有一些效果,但是這都是建立在一切順利的前提下,而且還得要從皇上到內閣再到六部和下邊地方官府都要齊心協力,眼下也是被逼得無路可走才會如此順利同意開海之略,……”
“其實你我都清楚,單單是北地,對這開海之略的抨擊聲音就不小,而地方上的態度,你在揚州這段時間怕也應該感受到了,揚州府和江都縣這些官員們,若是不為個人利益,有幾個愿意和你打交道?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甚至陽奉陰違暗中使壞者更甚,……”
馮紫英這番話讓練國事內心的憤懣更甚,甚至對馮紫英都有了幾分怨氣,“紫英,依你之見,這大周便是該亡國了不成?”
“說實話,我也不知道。”馮紫英老老實實搖搖頭,“也許一兩樁事情撞在一起,朝廷還能應對,但若是幾般不利都遇到一起了,君豫,你覺得呢?比如邊患和水旱災害遇上一起,流民被白蓮教蠱惑裹挾,再遇上那么幾個貪官污吏望風而逃,會不會釀成什么不可收拾的大禍呢?”
這一番設想更是讓練國事毛骨悚然。
這太有可能了。
遼東建州女真逼迫之勢愈烈,萬一在北直遭遇旱災百姓無處就食,白蓮教趁機作亂,再遇上一兩個膽小無能的官員遇此情況束手無策,女真和察哈爾人趁機聯手犯邊,沒準兒就真的會成就一場不可收拾的亂世。
“那紫英,你覺得當下朝廷面對這等局面,難道就無解了么?”練國事沉聲問道:“你今日說了這么多,是想告訴為兄應當怎么來解決這等危局么?”
“有無解,我不知道,但是不管有無解,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你我都應當竭力而為。”馮紫英搖搖頭,“但君豫兄要問該如何解此等危局,我卻心中無數,方方面面點點滴滴,放眼一看,哪里都是破綻問題,哪里都需要解決,官員貪瀆無能,該都察院和吏部來,邊患愈重,那該兵部和都督府來,錢銀不足,那該戶部來,匪患叢生,那該刑部和地方都司來,問題是我們如何能讓這些官員都能真正把正事兒做起來呢?”
練國事帶著一肚子苦惱和疑問回去了,馮紫英沒有給他答案,但是卻給他指了方向。
這不是哪一個人,甚至不是哪幾個人就能解決的問題,哪怕是內閣一幫人或者皇帝都難以實現的。
這需要一個龐大的群體,而且是見解觀點想法意圖一致的,簡而言之志同道合者,認可這樣一個或一些想法,愿以此為此而努力奮斗的群體,才有可能實現這樣的目標。
給練國事這樣一個念想,比直截了當告訴他答案更好,這有助于他認真思考這一切,讓他自己得出答案。
乳白色的長裙外罩一條淺棕色的褙子,絲蘿把一頭烏黑秀發簡單的一束,一股子清新素雅的氣息撲面而來,面對馮紫英的目光,妙玉美眸看了一眼,便淡淡地讓開。
“怎么,妙玉姑娘不打算和我談一談?”馮紫英啞然失笑,“無論結果如何,起碼林叔父將你托付給我,我起碼要盡到我的責任,但妙玉姑娘也無需顧慮擔心什么,我相信我自己的信譽足以讓人放心。”
妙玉略微遲疑了一下,臻首低垂,站定,“馮大人,妙玉自幼棲身佛門,對世間俗務知之甚少,雖然父親有交代,但是妙玉思考良久,還是覺得并不適合我,若是可以,妙玉希望可以由妙玉自己來決定將來。”
馮紫英點點頭,“當然可以,不過林叔父也曾有交代,你自己選擇將來可以,但是卻有一個底線,那就是不能出家,這也是林叔父交代的。”
妙玉嘴角浮起一抹冷峭的笑意,“馮大人,加上我妹妹,你已定有兩房妻室,而且不乏女子希望入你府中做你的妾室,你又何必盯著我這蒲柳之姿?”
“妙玉姑娘誤會了,林叔父有交代,紫英應承了,便要做到,并非紫英想要貪圖美色,嗯,紫英也不諱言喜歡美色,但是對妙玉姑娘,我卻從無此念想,只求能替林叔父完成夙愿,讓妙玉姑娘未來有一個美好圓滿的結局,并無其他想法。”
馮紫英早沒有了那般想法,便是現在妙玉真愿意嫁入馮府,他都要考慮一番,天涯何處無芳草,若是讓其入府卻引來后院不寧,那還真的得不償失了,有那心思,便是花些努力把迎春納入府中,難道不比妙玉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