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永泰知道自己不能再拖下去了。
他不確定下一次睡過去還能不能醒過來。
他也沒想到自己的身體會一下子惡化到這種程度,就像是一個平素身體還不錯的人,驟然間就得了大病,竟然起不了床了,而且他能感覺到自己體內精力在迅速的消失,每隔一天,他都感受到自己的虛弱又增加了幾分,甚至連飲用湯藥都感覺到困難了。
但京中局面尚未安定下來,他也知道李三才再頻頻找官應震和黃汝良溝通,還找了葉方二人,很顯然這就是要爭奪這首輔之位,但他有信心說服官應震和黃汝良繼續支持,也相信葉方二人不是那種無視自己名節之人,但是的確有可能在這樁事情上葉方二人會保持沉默,不像自己期望那樣給自己以鼎力支持。
顧秉謙的表現的確不算太好,那又如何?
難道李三才就會比顧秉謙強到哪里去了?
顧秉謙從來就不是齊永泰看好的首輔,他更看好的是自己的弟子,可紫英這么淺的資歷,連入閣都艱難無比,要當首輔沒有十年沉淀顯然不行,那么讓顧秉謙這個弱勢首輔上位就是最符合自己意圖的了,顧秉謙擔任一屆,下一屆官應震和黃汝良各自爭奪,誰勝出無關緊要,而到了下下一屆,就該是紫英嶄露頭角的時候了。
按照齊永泰的設想,十年后官黃二人都已經六十歲了,自然可以考慮致仕,紫英接班再合適不過,就算是再延緩五年,也不是不可以接受,那時候紫英也才剛滿四十。
顧秉謙的弱勢首輔五年,是最適合馮紫英入閣后自我發展壯大的五年,顧秉謙的資歷和威望很難駕馭住官應震、黃汝良這些人,那么只能對馮紫英更倚重,這就是紫英鍛煉的最佳機會,而紫英也最需要這樣一個絕佳機會。
齊永泰甚至覺得顧秉謙如果把紫英用得好的話,未嘗不能干滿兩屆,直接把官黃二人拖到致仕,屆時紫英直接晉位首輔也不無可能,甚至很有可能。
從紫英現在表現出來的姿態來看,齊永泰沒有理由不期待這種奇跡的發生。
喬應甲與韓爌、孫居相等人的協商還是起到了一些效果,雖然韓爌和孫居相都覺得如此急促地將馮紫英舉薦入閣是拔苗助長,對馮紫英長久發展更為不利,但是他們也承認馮紫英這幾年成長很快,又是近三年里連立大功,又有治下陜西呈現出一片國泰民安的景象作為印證,所以在齊永泰和喬應甲的堅持下,幾人也都接受了齊喬二人的意見。
至于說崔景榮和王永光那邊,齊永泰是親自談話的,也基本上達成了一致。
當然不可能人人滿意,除開這些領袖外,總還是有一些較有影響力的士人對此不太滿意,認為馮紫英不過是因緣際會,立下的功勞也有些夸大其詞,換一個人一樣可以做出如此成績來,對馮紫英的青云直上頗有非議,而直入內閣就更難以接受。
齊永泰沒有提前召馮紫英回來,就是考慮到如果在沒有說服眾人之前就召馮紫英回來,顯得太過操切跋扈和獨斷專行,在說服眾人之后就可以召馮紫英回來了。
總督本來就是一個臨設職務,隨時可以召回來,現在回來就可以考慮授其為東閣大學士,以最基本的大學士身份入閣。
這一系列操作齊永泰不打算拖延下去,想要一氣呵成,授顧秉謙為建極殿大學生,授喬應甲為武英殿大學士,而官應震和黃汝良則授文華殿大學士。
在自己致仕之前,皇帝會挽留性的先授太師和中極殿大學士,然后再致仕。
齊永泰也知道萬統帝對自己不忿很久了,不過他不認為對方敢于在這等事情上做文章,那是對自己一身榮譽的否定,天下士人都不會答應,當然自己也不可能戀棧,既然授予自己太師和中極殿大學士,那自己肯定要榮退的,否則自己聲譽一樣會被損害。
對士人來說,這是最重視的東西。
“都擬好了?”齊永泰喘息了一聲,“去請六吉、東鮮和明起他們三位先來,而后去文淵閣。”
幕僚和長隨也都明白自己東翁的心意,恭敬地道:“都擬好了,三位大人來如果看后沒問題,就等大家副署即可。”
若是李三才和湯賓尹不副署也無關緊要,內閣除了自己這個首輔外,只要再有兩人副署即可,甚至強勢一些的首輔,直接剝奪閣臣們的副署機會,一樣有,當然那樣可能容易變得眾叛親離,結果就是自己落馬了。
也沒有那個首輔連閣臣中都拉不到兩個支持自己的,那這個首輔就太失敗了,也不配當首輔。
顧秉謙、官應震和黃汝良都很快來到,也明白齊永泰現在召見他們三人的意圖。
“乘風兄,現在是不是太急切了一些?”官應震忍不住問了一句:“道甫那邊再勸一勸如何?”
“東鮮,若是能行,我又何須如此操切?便是再作一些讓步亦可,我做了兩手準備,但是他的心思我們都清楚,前日還去見了張景秋,恐怕很難再挽回了,……”
齊永泰一句話就讓三人都乍然色變:“張景秋?他去見了張景秋?”
張景秋是朝中最為典型的“帝黨”,當初就是永隆帝一手簡拔起來的,事實上當初顧秉謙和李三才都和永隆帝的提拔有一定關系,但是但顧李二人和張景秋不一樣,他們只是親近于皇帝,和張景秋這種純粹是依附于皇帝起來的文臣截然不同,所以永隆帝一旦不能視事,張景秋迅速就被邊緣化,最后只能致仕,但張景秋畢竟在朝中多年,擔任兵部尚書和左都御史任職時間都不短,還是有些人脈,而且其退隱之后一直沒有太大動靜,但萬統帝登基之后也曾拉攏過他,但沒啥消息出來,很顯然張景秋也不太看好萬統帝。
但現在李三才如果去找了張景秋,那意義不一樣了,意味著李三才準備開始扛起要“撥亂反正”并拉起一幫人的架勢了。
他本來就是北人,陜西士人中亦有一二傾向于他,湯賓尹、張景秋以及含恨退隱的高攀龍,如果再加上一直躍躍欲試的顧天峻、朱國禎等人,還是頗有些聲勢的。
“嗯,刑部那邊傳過來的消息,現在盧嵩的龍禁尉也有些閉目塞聽了,或許是有些別的心思,我這一段時間身體一直不好,許多精力顧不過來,六吉名不正言不順,所以處理有些事情也不好辦,……”齊永泰頓了一頓,“所以我覺得還是宜早不宜遲,六吉繼任首輔,東鮮你接次輔,……”
這對于黃汝良來說有些不舒服,不過齊永泰已經明確告知他,若是沒有特別的變故,顧秉謙就是一任首輔,官應震下一任接任首輔的話,他接次輔,再下一任依次接班,這一次作為彌補,擢拔其鄉人許獬出任順天府丞,這算是相當破格的一個晉升了。
“乘風兄,皇上那邊,……”顧秉謙遲疑了一下,“關于太子的問題,怎么考慮的?”
顧秉謙有些擔心,如果不在太子位子上作妥協,恐怕萬統帝不會輕易通過內閣的票擬,而皇帝不予御批和用印,這程序就走不過。
“我也在考慮這個問題。”齊永泰澹澹地道:“可這個時候讓步妥協了,六吉,你這個首輔可能下一步就更不好當了,皇上會在各種問題上一步一步進逼,你怎么應對?退一步的結果就是退百步,你考慮過沒有?”
“可如果皇上拖著不御批用印,我們怎么辦?”官應震反問:“若是尋常事情,皇上不會輕易走這一步,但是這是內閣首輔易人,他當然明白重要性,而且也知道乘風兄你現在的身體拖不起,所以必定會就此發難,……”
齊永泰沉吟了一下,“不御批亦無不可,只要用印即可,夏秉忠掌印,皇上的字他能描摹八九分,我看過,尋常人識別不出來,他那里沒有問題,用印即可,我和他打過招呼了。”
顧官黃等人面面相覷,沒想到素來剛正清峻的齊永泰在這個時候卻敢這般操作,看樣子也是早就考慮過這個問題了,只要木已成舟,皇上就算是否認這是他親筆御批也就無關痛癢了,新一屆內閣都已經走馬上任了,他這個皇帝也就該老老實實“履職”了。
而夏秉忠早就是和內閣諸公連為一體,也是內閣安插在宮中的重要棋子,上三親軍那邊也和其經常溝通,所以根本沒有問題。
不過也是這夏秉忠一直穩居宮中,連萬統帝亦動他不得,若非得內閣全力支持,也不可能如此。
“既如此,那倒是沒有什么問題了。”官應震和黃汝良交換了一下眼神,點點頭,齊永泰早就考慮周全,而顧秉謙顯然是一個沒什么主意喜歡和稀泥的,日后這內閣還得要官黃二人來撐大局,這也是黃汝良能勉強接受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