扈邑。
這里距離秦晉邊界并不遠,但卻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城外的田地之中許多農民冒著炎炎夏日正在勞動,小孩子們則光著屁股揮舞著奇形怪狀的木棒在田埂上跑來跑去,一條小河從城外流過,撲通撲通幾聲孩子們紛紛躍入水中,引來附近大人一陣帶著擔心和警告的叫罵。
為了確保這一次的會盟成功,晉國出動了一萬兵馬和三百乘戰車,在士氏和趙氏的共同提議下魏相得以出任旅長之職,統帥一千名晉國士兵和三十乘戰車。
以晉國的實力這種會盟之中一般都是各個小弟對著晉國大哥大喊六六六并不會出現當場兵戎相見的情形,所以魏相無所事事,干脆就和士燮在帳篷之中喝酒吹牛。
魏相覺得晉侯之所以將會盟的地點選在扈邑,除了一方面是要向可能會站在楚國一邊的秦國進行示警,應該也不是沒有其他心思。
二十年前,剛剛出任晉國上卿不久的趙盾以晉靈公年幼為借口,在扈邑主持了一次有齊、宋、衛、陳、鄭、許、曹、魯八國參加的會盟,這次會盟不但再度重申了晉國在中原的霸權,同時也是晉國最高權力從公族向卿族轉移的標志性事件。
二十年過去了,晉侯姬黑臀又一次選擇在扈邑會盟,難道他覺得公族還能再一次的從卿族手中奪回權力?
“我覺得不行。”魏相對著身邊的士燮說道:“權力是一個能夠讓人迷醉,可以讓人忘記危險,擁有無比誘惑的東西,無論是趙氏、郤氏還是荀氏,任何一個卿族只要坐在了上卿執政的位置上就一定會牢牢的將那個該死的權力抓住,絕對不會放出哪怕是一絲一毫。你想想,郤伯都已經出任上卿這么久了,原同、屏括和樓嬰三人對公族軍的指揮權雖然被收回了,但公族軍的指揮權回歸君候了嗎?并沒有。郤氏、荀氏和你們士氏不是也代替了趙氏三兄弟的位置嘛。”
士燮皺眉,有些憂慮的說道:“話雖如此,但郤氏、荀氏畢竟不是趙氏,郤伯和中行伯也并非趙宣子。一旦事有不利,卿族必然會迎來公族的殘酷報復。”
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夠像趙盾那樣將國君和國內眾多卿大夫家族牢牢掌控并玩弄在鼓掌之中的,魏相思來想去也就只能想到霍光、張居正等寥寥幾個人物能夠和趙盾相提并論。
但這并不妨礙魏相對士燮進行反駁:“事實上對這一點最清楚的是趙宣子,所以他才會讓韓厥去當公族大夫,讓原同、屏括和樓嬰瓜分公族軍指揮權,更讓郤氏、荀氏、先氏等等那些愿意向他低頭的卿族獲得一部分的權力。如今趙宣子雖死,但主要權力掌控于郤伯手中,次要權力分散于其他五卿手中,君候手里有什么?什么都沒有,就是一個光桿司令。所以君候很急切,他想要通過這一次扈邑之盟盡可能的提高自己的威望,同時獲得來自其他諸侯的助力,幫助他奪回權力。”
士燮倒吸一口涼氣,忍不住道:“你覺得君候會成功嗎?”
魏相笑道:“那當然是不可能成功的。如今大晉卿族之中根本就沒有任何一個忠于君候,所有忠于公室的卿大夫在這二十年里早就被殺光了,拿什么來奪權?”
士燮長出一口氣,道:“那就好。”
士燮乃是卿族嗣卿,將來幾乎必然會成為晉國六卿之一,他的立場不言自明。
魏相看著有些放松的士燮,忍不住提醒道:“但你別忘了,這位君候或許無法成功,但下一位君候可就未必了。”
士燮楞了一下,道:“你是說公子據?”
魏相點了點頭,正色道:“我和公子據見過兩面,這位公子雖然看似不顯山不露水,但實際上卻野心勃勃而且頗具手段。若是他真的上位了,大晉政壇之中必然會掀起一陣血雨腥風。”
士燮有些不安的搓了搓手指,過了好幾秒才道:“你都說了卿族對公族已然是壓倒性優勢,他哪里來的兵馬掀起什么血雨腥風?”
魏相笑了起來:“公族理所當然是一體的,但卿族可是有六個,大夫之族更是幾十上百,這里面能做的文章太多了,哪里需要什么兵馬?一點小心思,一張會說話的嘴皮子就足夠了。”
頓了一頓之后,魏相的臉色慢慢變得嚴肅起來:“而且你不要忘了,公族畢竟才是大義所在。或許在之前的二十年里那些忠于公族的人被趙宣子殺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人也被迫蟄伏了起來。但是現在趙宣子已死,那些人很快就會冒頭了,明白嗎?還有,六卿如今近乎世襲,堵死了剩下所有大夫晉升的渠道,你們六個卿族是舒服了,但其他大夫們也會心甘情愿世世代代為六卿做牛做馬?不會的。大家都是姬姓子孫憑什么六卿就更高貴,更何況六卿之中還有兩家并非姬姓分支。所以……等到新君即位,大晉之中的政治風暴只會更加猛烈!若是哪個卿族犯下錯誤,嘿嘿……怕是六卿之中又要上演舊去新來的事情嘍。”
這就是歷史上“下宮之難”趙氏被滅族的真正幕后起因。雖然魏相并不知道這一世還會不會有下宮之難,但新的政治風暴確實已經開始孕育,也必然會以無數鮮血和死亡作為結尾。
也正是因為如此激烈殘酷而血腥的廝殺,活下來的勝利者們必然會自覺或者不自覺的走向集權之路,于是法家思想在幸存下來的魏趙韓三家之中得到興起并被君王接納,才有了后來戰國時代魏國和趙國的先后興起。
當有國家走了集權之路并強大起來后,其他各國就不得不跟隨效仿(因為不走集權之路的都死了),最終站在魏國肩膀上的秦國脫穎而出,憑借著當時最先進的商鞅變法徹底集權成功,消滅了集權并不徹底的其他六家諸侯。
這就是歷史的必然性,或者用一句裝逼的話來說就是“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勢不可擋”。
“說得不錯。”士會不知何時突然出現,將魏相的思緒拉回現實之中。
魏相慌忙行禮:“見過外舅。”
士會的心情看上去還不錯,坐了下來笑罵道:“老夫今日接待曹侯忙的昏天暗地,你們兩個小子倒好在此偷懶飲酒。”
說完,士會毫不客氣的將魏相倒滿的美酒一飲而盡,隨后皺眉:“怎么沒有人參浸泡?”
魏相同樣愕然:“這里是扈邑……”
士會很不高興的說道:“扈邑又如何?難道扈邑就不能有女人了?”
魏相:“……”
魏相十分機制的決定岔開話題:“外舅,這一次的扈邑之盟形勢如何?”
士會哼了一聲,臉色突然變得陰沉了下來:“老夫覺得……形勢有些不太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