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成暈暈乎乎簽好了合同。
他也沒買過房子,農村都是自家宅基地自己蓋的——雖說如今家家戶戶寬裕了,可是對于長年在村子里的人來說,房子也不過是從磚瓦房升級到平房小樓鄉村別墅……
他也沒想到,自己簽了幾十頁的合同,居然是兩套房子的。
當然,嚴格來說,房子現在還沒蓋起來,也沒開盤,這種合同是無效的,但是白總已經買下了整棟樓,兩邊法務一溝通,等合同生效,也不過是時間問題。
遺憾的是,因為是贈送,還有私下的合同,所以恐怕房子到手之前,呂成都沒辦法變更產權所有人了。
但這些,大成都不知道。
他只是腳底發飄地回到工地,包工頭看到他,上來就是一巴掌——“你小子,撞大運啊!”
他是負責人,又是照顧他的老鄉,如今白總大手筆贈送房子,他也是知道的。
到底有個同鄉情誼在,他很快就勸著換衣服準備上工的呂成:“大成啊,你要不休息兩天吧,你看你恍恍惚惚的一會兒發愁一會兒傻笑的,干活太危險了——”
呂成有點猶豫:“那房子也不能吃也沒到手,我也不能因為這個就不掙錢了啊!”
高達百十萬的房價刺激著他,因為數額太高,以至于居然沒什么真實感,所以大成就算心頭火熱,表面卻也還是淡定非常。
有房子是挺好,但那又怎么樣?這是人家大老板厚道。
家里還有債呢。
包工頭最不希望現在再出什么事情,此刻也是真心實意地勸:“錢等你穩了再掙,你現在有房子,孩子的未來穩妥了,你掙錢夠學費生活費就行,可不要為了這一天兩天的工錢耽誤了。”
“對了,你得打電話回家報喜啊!”
這話說到大成心坎上了,此刻他也反應過來,趕緊就謝過包工頭,趕緊掏出那個二手的手機來:
“陳嬸子啊,我大成,麻煩你叫我媽來接個電話行不?我先掛了啊。”
他家沒裝電話,還好村里有電話的人不少,接電話也不要錢,所以等一會兒再打回去吧。
大成媽還在院子里洗衣服呢。
小兒子現如今還在上學,珍珠雖說如今已經快出月子了,但是她這次損傷太大,所以要休養好幾個月才行。
就是珍珠躺不住,總想出門活動活動,干點活,洗洗刷刷什么的——這倒也不是干活習慣了停不下來,但凡能休息,誰不喜歡休息呢?
主要是身體的事兒大成媽還瞞著她,她就總覺得自己是生孩子艱難了些,開了刀什么的……但是這日子也休養了差不多了,也沒有寶貴到什么都不能動吧,她說起來走走幫忙洗洗孩子尿布什么的,用熱水,大成媽都不讓她干。
珍珠覺得體貼的同時,也實在有點心疼——天冷了,但地里照樣有活呢,結果婆婆天天在家照顧自己,跟個陀螺似的都沒停過。
給孩子換尿布洗尿布什么的,她自己做的話,好歹也能讓老人家喘口氣啊。
就這么著,她壓力也有點大。
就在這時,卻見婆婆將手里的尿布一擰端了進來。
天冷,珍珠房間里時時刻刻是有炭火的,尿布就放在火盆上的一個竹籠上烤著,也省得房間里太干。
當然了,多少還是有點味道的,不過房間通風也有,大成媽又愛干凈,所以還能接受。
珍珠已經能下地了,這會兒抱著孩子慢慢走動,還嘆了口氣:“都怨那一跤摔狠了,這又開刀一下,感覺現在走路還有點不舒服。”
沒錢,在醫院里呆了一個多星期就回來了,好在保養的用心,所以身體看著還不錯。珍珠照鏡子還發現自己皮膚都養細嫩有氣色了,所以是真沒覺得有問題。
大成媽攤平尿布的手一頓,眼神中滿是苦澀。
——拖了個把月了,珍珠身體都養差不多了,她還是不知道怎么說這件事。
珍珠也沒在意婆婆沒接話,本來她話就少。這會兒只是又接著感嘆道:“天這么冷,聽說帝都還冷呢,大成在工地里,也不知道能不能受得住……”
她跟每一個媳婦一樣細細打算著:
“工地里一天能有一百多塊錢,干到年底應該能拿回來七千塊錢,到時候八百給爹買藥,再給孩子買幾罐奶粉,趕到放假還要買車票,給麗麗再打三百塊錢,再留一千塊錢過年——”
珍珠目光滿是憧憬:“過年咱們能還出去五千塊錢,明年開春孩子斷奶吧,我去中城給人家采茶葉,也能賺個幾千塊錢,回來咱們還能趕上插秧……下半年麗麗學費交了,年底債還了,咱們日子就好過了。”
她美滋滋的算計著:“還是打工掙錢快一些,回頭讓麗麗打聽打聽,帝都有啥掙錢的工作不?我聽說那邊給人家搞衛生,一個月都能掙好幾千呢!”
大成媽張張嘴,眼睛里浮出淚花來,剛準備說什么,卻聽不遠處的鄉親喊她:
“大成媽,珍珠——你家大成打電話來了!”
屋子里的兩人一愣。
珍珠眼里浮現出一絲急切,但是想想自己的身體,還是趕緊催促道:“媽,這里我來弄,你快去接電話吧。”
話費貴呢!
大成媽是個心細的女人,她不是沒看到珍珠眼里的渴望,但是……麗麗的事兒杵在那里,怎么敢讓這小兩口商量呢?
她咬咬牙,覺得這事兒拖不下去了。
大成在那頭兒等了5分鐘左右,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趕緊又撥出那個號碼。
“媽!家里咋樣啊?”
“珍珠咋樣啊?孩子長大了不?我爹的藥吃完沒有?”
電話一打,他就抑制不住自己牽掛的心情,迫不及待的問出了這一連串的問題。
大成媽也忍不住浮出一抹笑意來,此刻在電話這頭點頭道:“都好,都好,孩子也好。你別光操心我們,你在那頭兒咋樣啊?”
直到這時,大成才感覺到一點后知后覺的狂喜來,他打著哆嗦說道:
“媽!咱有房子了!”
“帝都的房子!”
“我在工地上順手給大老板幫了忙,大老板厚道的很,直接就送我一套房子!”
“這房子明年底就能蓋好,到時候咱家債也能還差不多了,都過來吧!你在家照顧孩子和我爹,我跟珍珠倆打工!帝都的工資還是高好多!”
他說完又有點不好意思:“就是房子小,不過麗麗住校回來的少,也能擠一擠。”
他一連串的話竹筒倒豆子似的抖出來,大成媽一輩子在農村呆著,哪里有想過這種事呢?
整個人都暈乎了。
不過,“麗麗”這兩個字,還是讓她瞬間就清醒過來。
“大成,我跟你說……”
她覺得這事不能再瞞下去了,但是大成卻還有話沒說完:“咱麗麗真有本事啊!媽你知道嗎?大老板的妹妹跟咱麗麗是一個宿舍的呢,我們倆聊天的時候才對上的!”
“大老板厚道,他妹妹人肯定也不差,咱麗麗在學校肯定不會受欺負的!”
麗麗差不多是他一手帶大的,感情深的很,這會兒大成琢磨著:“咱也是在帝都有房子的人,說出去,也不給麗麗丟——”
“大成!”
大成媽打斷他的話。
“你聽我的,別管麗麗了。”
“從來都是父母對兒女有責任,你一個當哥哥的,操那么多心干嘛?管好你自己的家,你孩子那么小你就不多操心?”
大成壓根沒反應過來,此刻在電話那頭也不好意思的撓撓頭皮:“這不是孩子太小,媽你跟珍珠肯定能照顧好他的……”
大成媽卻痛苦地說出了真相:“珍珠上次生孩子,時間拖得太久,子宮摘除了。”
懷胎七月突然摔跤,送去醫院時醫生就說趕緊采取措施,當時醫生其實也救了,但是鄉鎮地方,本來限制就多,醫生搶救半個多小時出來,家屬居然還沒交錢——他們肯定也不愿意。
但是誰能想得到呢?
大成媽只是趕集而已,身上就帶了300塊錢,打電話回村子里,大成和他爹上山給別人干活去了,壓根聯系不上。
她走投無路,這才聯系女兒。
但是……
兩小時后的五百塊。
那會兒醫生已經咬牙搶救過了。
這年頭,醫保系統還沒普及,鄉鎮醫院每年不知有多少病人,病一好就偷偷跑——這些沒收上來的醫藥費,都是要由科室自己承擔的。
大成媽也知道,就因為知道,她對醫生只有感激。
但這也是她怨恨女兒的原因。
麗麗不是個能藏住事兒的,每隔幾天打電話總是能說自己有多少錢,她知道,就算花出去了,麗麗手上也還有三五千塊錢。
但是……怎么就能狠心成這個樣子呢?
她考上明大,學費7000塊一年,家里是咬牙借的錢,都是大成和珍珠在還。生活費一個月實在給不出來太多了,珍珠就說好歹給400吧,孩子出遠門呢,這點錢能吃飽飯,也省的女孩子被影響花錢大手大腳。
家里撐不起。
她也知道,珍珠不太喜歡麗麗,覺得她心眼子小。但是吃的用的花的,從來沒虧待——
她的女兒,怎么就能狠心成這個樣子?!
就算沒有錢,也不至于兩個小時后才打過來——她在搶救室外頭等著,一口氣都差點沒提上來。
醫生拿那個病危通知讓她簽的時候,她手抖的都捏不住。
這種絕望,她牢牢記在心里,記在麗麗身上——
她是一個母親,或許做的不夠好,大兒子十幾年前沒能上大學,小兒子如今還穿舊衣服,只有麗麗,她心疼是女孩兒,大成爺奶不太喜歡,她就沒虧待過……
如今終于說出真相,大成媽反而覺得渾身一片輕松。
然而這個消息對于大成來說,卻是無法接受的打擊。
“這、這怎么可能呢?”
大成媽一鼓作氣:“你不要再管麗麗了,她在學校能掙很多錢,一個月能掙幾千塊錢,說不定比你的工資還高,但是那次珍珠搶救我找她借錢,拖了兩個小時就只給我拿了500塊錢……”
這位年邁的母親閉了閉眼睛:“大成,媽這輩子就對不起你們夫妻倆,所以以后麗麗的事你們別操心了,一分錢都不要再給!我是她媽,該我的責任我不會丟——但是跟你們沒有關系了。”
電話的那頭的大成已經沒辦法再回答了。
珍珠的身體,妹妹的為人,對他的沖擊實在太大太大了,以至于得到房子的驚喜蕩然無存。
大成媽知道兒子的性格,此刻直接說道:“你在帝都,干什么,掙了多少錢,還有你的房子,都不要給她說!”
掛了電話,大成恍惚地坐在床上,半天沒回過神來。
而大成媽也是擦了擦眼淚,從鄰居家走了出來,惹來張嬸子好奇又擔憂地問話:
“這是怎么了?大成在那頭兒咋樣?”
她也嘆了口氣:“叫我說,城里工地現在干活是苦了,但是咱們地里的活也不輕松。大成也有孩子了,熬兩年輕松一點就好了。”
大成媽的眼眶紅紅,此刻勉強笑了笑:“是啊,就覺得家里給孩子的拖累太大了……他嬸兒,年底大城拿錢回來,你們家的錢就能還清了。”
張嬸家陸陸續續借出了三千四百塊錢呢。
張嬸子卻是不急,他兩個兒子如今都工作了,壓力沒那么大,這會兒趕緊小聲道:“我家里的你先別還,先緊著人家少的,還一家是一家。你也放寬心,別難過了。”
大成媽點頭,感激地不行——
然而接下來,她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大成在板房里坐了好一會兒,這才恍恍惚惚的起來。
他重新掏出手機,看著通訊錄里那個上午才添上的電話號碼,咬咬牙,還是撥了出去。
“你好,我是陳俊然。”電話那頭,白總助理的聲音還是那么溫和。
“你好,我是上午的呂成。”
“呂先生你好,抱歉,剛才沒看備注——請問是有什么事嗎?”
助理一邊看著手頭的文件瘋狂趕進度,一邊精分似的對電話那頭溫柔問話——上午才簽的兩套房子的合同,他應該沒有發現吧?
又或者說,改主意想要別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