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陸寧前往軍營轉了圈,以后的事情,幾乎就都交給王龍河等侍武士了。
當然,在排得整整齊齊的五百名東瀛武士面前,陸寧還是略微演示了下,令他們中覺得自己最孔武有力的十名士卒出列,都用木棒,以一敵十,輕松擊敗了他們。
陸寧還是希望這支“新軍”能訓練的有聲有色的。
因為和關東御領豐田家不同,尾張國緊鄰近幾,閃轉騰挪的余地本就不大,如果被征伐,也根本不似關東御領那般可以以逸待勞,加之關東御領一旦戰事不利,宣撫營或鎮東軍多多少少可以暗中支援,避免其遭到慘重的失敗。
而尾張國,對齊人來說就顯得鞭長莫及。
所以,訓練出一支相對老式的東瀛士卒更精銳的武裝力量,使得尾張國有自保之力,才不失自己來尾張的本意。
雖說自己懶得訓練這支所謂的新軍,而由王龍河他們代理其事,但自己立威,便是給王龍河他們這些教頭張目,令他們在新軍士卒中擁有足夠的威望,如此訓練新軍,才能事半功倍。
格柵小屋的門開著,門外便是郁郁蔥蔥長青竹林,和結冰后如同鏡子一般冬日之湖,冰雪的世界和綠色竹木形成一種反差極大的奇異美感。
陸寧看著手里的信箋,臉色有些不太好看。
對面跪坐的是真冬姬,一襲紅白巫女服飾的美少女,咬著嘴唇,并不言語。
陸寧本來正琢磨,如何在此和跟著白拍子一家混入京都的細作們取得聯系,雖說因為尾張國主藤原齊敏是左大臣藤原實賴之子,現今來自京都的情報極為全面,但畢竟角度不同,來自藤原齊敏的情報,不免會美化藤原實賴處境等等,兼聽則明,情報還是要多個渠道而來,互相印證才好。
又琢磨,如何令藤原齊敏同意,在這名古屋港,也設上使院。
雖說和齊人正主導開發的江戶港不同,就算在名古屋能設上使院,但不可能取得百里方圓的土地,能有一處可供齊人落足的特殊區域就足夠,著落在上使院這個明目上,在上使館周邊,獲得一片土地,上使院存在期間,便是大齊國土。
而且,上使館護衛,百名左右,等于獲得少量士卒的駐軍權。
如果能成行,以后便是在京都和九州再各設一個上使院。
如此,由西而東,九州、京都、尾張、江戶四大上使院,慢慢運營下,足以將東瀛牢牢掌控在手中,使得其成為不是附庸的附庸國,掠奪其礦產及各種資源。
東瀛周邊島嶼,更盡皆成為大齊之島,如此,東瀛以后,便只能從中原帝國的發展中受益,而再沒有自主發展的權利和能力。
陸寧正琢磨這些事情的時候,真冬姬來了,還帶來了一封信。
是其兄長豐田道貞寫來的。
也就是跟隨西征軍團歷練,年方十六,真冬姬同母的哥哥,多次為西征軍團首領豐田道行勘誤的天才少年,歷史上,娶了才女和泉式部的那位人物。
這封信,顯然是隨著昨天抵達的第二批運送田山族人的齊國海船而來。
信里豐田道貞,要妹妹和送信的使者,一起回江戶。
還說,江戶齊人營的鄭指揮看了妹妹畫像很是喜歡,妹妹只管回江湖,也不必向陸班頭辭行,免得生出不必要的周折,偷偷上船回來就是,鄭指揮已經交代好一切,待你回江戶后,鄭指揮會修書一封給陸班頭,將事情劃上一個句號。
道貞在信里更說,鄭指揮年富力強,比陸班頭端正得多,威嚴的多,且鄭指揮正妻還在中原,身邊僅僅有剛納的一個小妾,比陷入齊人內斗漩渦的陸班頭,莫名其妙多出來的皇女平妻等等,妹妹也容易施展的多。
至于身份地位,陸班頭更不可和鄭指揮同日而語,相差極為懸殊。
鄭指揮,答應全力相助父親,盡管如此,也需你全力從中斡旋。
如此,等等。
陸寧知道道貞信里的“鄭指揮”是誰。
駐扎在江戶的鎮東軍第十四營營指揮使鄭大虎。
本來來說,是個作戰勇敢很憨厚的漢子,不然,也不會被選中作為遠征東瀛的二十個營指揮使之一。
但很多事,真是此一時彼一時。
現今,在江戶,主要負責港口區建設的為剛剛從中原到任的江戶上使館上使高錫。
當然,“上使”只是俗稱,官方名稱,為江戶上使院宣撫使,或者簡稱江戶宣撫使。
高錫是北漢進士,后又考中齊國進士,在類似外交部的鴻臚寺任職,很有些才具,歷史上,好像也是名士。
選他作為江戶上使,陸寧也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蕭皇后及宣撫營士卒,在高錫到任后便回了新唐城。
接防的便是鄭大虎的這一營。
但顯然,短短時間,鄭大虎就被豐田家收買,比之自己表面上能給豐田家的,這鄭大虎,自然強了千百倍。
看信里所寫,鄭大虎怕都能偷偷賣齊制武器給他們,回頭損耗里,多加一些便可。
到了這和中原遠隔重洋之地,一些人心態自然便會不同。
且眼見本軍沒有西征的意圖,很多人以為大局已定,開始享受勝利成果。
這本無可厚非。
說起來,真冬姬在自己身邊只是“妾侍”身份,確實,便是逃到鄭大虎處,鄭大虎一封書信來,正式索要了她,也很尋常。
前提是,自己和他,地位真如表面相差這般懸殊。
何況真冬姬是中原已經選定并暗中扶持的一個大軍閥之女,自己這小小班頭,實際上就更不能拿她怎么樣。
慢慢放下信箋,陸寧看向真冬姬,笑了笑道:“明日船隊回返,你這是來辭行的么?道貞雖然不想你令我知道,但你念在你我之間還算有些情誼,是以要和我說個明白,善始善終?說起來,你也僅僅名份是我的妾侍罷了,要走要留,本也不用糾結。”
其實從自己決定來尾張,真冬姬便有些郁郁寡歡,畢竟,她應該多少還希望能靠自己,為她父親爭取到些好處,而來尾張,自己也就和西征軍團及御領軍,再無半點瓜葛。
所以,現今有了更好的歸宿,更好的為其父親牟利之處,她想來離開,也不奇怪。
能當面和自己說清楚,已經很不容易,怕也違背了一直以來其父親的間諜似教育理念。
真冬姬輕輕搖頭,“班大哥,我決定不走,又不知道,會不會給你帶來不好的影響,所以,才來聽班大哥的主意,便是我去了鄭指揮處,也是班大哥將我送給了他,而不是我逃走的。”
陸寧怔了怔,這卻沒想到了。
“只是,我如果不回,怕父親大人得罪了鄭指揮,真冬心中,實在愧疚……,更擔心父親,會遭遇劫難……”說著,真冬姬垂下了頭,輕輕抹淚,顯然,這性子其實挺開朗的美少女,確實遇到了很大的難題。
陸寧想了想,道:“你也知道,兩位殿夫人處,多少我還有微末功勞微末話語可說,我會修書一封,求肯兩位殿夫人,莫使得鄭指揮公報私仇!不過,真冬,實則你也不用擔心,我大齊軍紀嚴明,你父又是文總院和楊督帥舉薦,圣皇帝都知曉的關東御領人選,鄭指揮也不敢將你父怎樣,只是如果他答應過你父親一些蠅營狗茍之事,怕是要從此作廢。”
真冬姬立時眼睛一亮,抬頭道:“真的?中原圣皇帝,都知道我父親的名字?”
陸寧笑笑:“說不定,連你的都知道呢。”
真冬姬俏臉一紅,輕輕搖頭:“班大哥又說笑。”但看起來,心情瞬間明朗了許多。
陸寧笑道:“所以,你既然來問我,我當然不會將你送人,倒是等你有了情郎、意中人,我自然完璧歸趙。”
說著話,陸寧自嘲的一哂,好像這類似的話語,自己和好幾個女子說過,但這些女子,卻無一例外,都成了自己的女人。
自己這話是真心的,而且通常自己說這話時,對方是不知道自己身份的,哪有一國之君將身邊妾侍送人的?
只是,自己往往能說出這種話來時,和敘話的對象女子,已經關系很親密,她們通常都會慢慢變得很依賴自己,也離不開自己。
不過東瀛女子思維,和中原很有些不同,真冬姬更是自小便接受間諜似的教育,所以,有時候很難用常理揣度她。
外間,突然匆匆腳步聲,恭子行了進來,俏臉滿是慍色。
跪坐一旁,接過小信局遞來的香茗咕咚咕咚喝下,揮揮手,小信局忙退了下去。
陸寧無奈,真是在她家了,進進出出的,自由的很。
真冬姬本來聽陸寧的話,正想說什么,見恭子滿臉怒色的進來,便咽回了肚子,自拿起矮桌上香茗,慢條斯理的品嘗。
現今東瀛公卿還沒流行品茶,也就更沒有鉆研出繁復的茶道,因為東瀛現今,好茶本就不多,陸寧的茶,都是中原帶過來的。
看了恭子一眼,陸寧也懶得理會她。
倒是琢磨,鄭大虎,絕對不是什么個例。
說起來,這些遠征之將士在此享受勝利果實,本沒什么不妥,只要莫破壞齊人的聲名威望,便是有些灰色地帶,也不需理會。
自己本也鼓勵遠征將士在此安家,而且,大部分家眷也都接過來,還在海潮平穩期,開始向出羽、陸奧輸運移民。
總體上,準備十年時間里,輸送二十萬移民到出羽陸奧,這些人,會多招募大齡光棍以及部分北部部落女子。
這是個大工程,慢慢的,自也會改變出羽陸奧的人群架構。
而且,中原到東萊港的航道,越來越是明朗,對航道的水文變化越發了如指掌,遇到海難的概率也就大大降低。
這種態勢下,遠征軍士卒在此安家,將領們納妾,只要不太過分,也沒什么可怪責的。
但這鄭大虎,如果將齊制軍械私自賣給東瀛人,那就是另一回事。
想著陸寧心里嘆口氣,雖然說,人都會隨著環境改變而變化,但一名英勇善戰的骨干軍官,剛剛因為戰功在軍總學館進習,進而被選中提拔的年青將領,短短一年不到的時間,便罔顧軍紀斂財,也實在令人痛惜。
“文泰這老東西,氣死我了!”恭子氣鼓鼓的,終于開了口。
陸寧知道她說的是誰,定然就是熱田神社的大宮司藤原文泰了。
熱田神社是東瀛三大神社之一,在尾張影響力極大。
而尾張國變更為知行國,藤原齊敏這個國主,要想真正拿到國主的權力,和藤原文泰之間的沖突便避免不了。
看藤原齊敏其實就是京都公卿貴族中沒有野心的那一撥,生活考究,禮儀繁瑣,活著的終極目的,就是令自己每一天,都生活的特別特別舒服。
外界事務,根本不關心,更不會和誰爭斗,就是醉生夢死的活著。
其父藤原實賴,野心勃勃,但龍生九子,各自不同,對這個三兒子,想來也沒辦法。
令其來尾張,必然令其帶來了很強力的幕僚。
但盡管如此,藤原齊敏估計還是會盡力淡化紛爭,寧可自己吃虧一些,當然,京都醉生夢死的公卿子弟,到地方事務上,自己吃虧還是占便宜哪里能搞清?也不會在乎。
但恭子,可就和其丈夫,截然不同的性格了,和其公公一樣,野心勃勃的希望恢復本家榮耀的一個厲害人物。
就是不知道,藤原文泰,哪里惹到她了。
其實熱田神社,作為寺社力量,后世和那些佛寺比就差太多了,尤其提倡結婚生子的凈土真宗,其本山本愿寺,真的是聚集了令天下大名都極為忌憚的力量,因為信眾武裝遍布全國,幾乎成了所有大名的公敵。
而熱田神社,到織田信長時期,已經完全臣服織田家,當時的大宮司,跟隨織田信長東征西討,陣亡于一次激烈的戰事中。
“文泰,今日在齊敏面前說,要齊敏納他女兒清御前為側室,齊敏倒真動了心,他這些年一直沒納妾,但我嫁給他五年了,沒有子嗣,所以,他也渴望有個孩子。”恭子恨恨咬著紅唇。
“五年?”陸寧道:“按中原醫學來說,沒有子嗣,也可能是父族的問題,但如果不納妾,終究還是難以驗證。”
恭子點頭,“是啊,我看,也是齊敏的問題。”
真冬姬在旁淡淡道:“這有何難?你請班大哥和你生一個就是,如果不能,那就是你的問題。”
陸寧無語,這兩個女人,一直不太對付,而且,隨著時間推移,和自己都熟絡后,便時常冷嘲熱諷甚至唇槍舌劍的斗嘴。
“你是班大哥的侍奴,本來就是應該的。”真冬姬不屑的撇撇嘴,自是看最近恭子宛如回到自己地盤后便猖狂起來,尾巴翹的厲害,心中不滿。
恭子立時俏臉一沉,想反唇相譏,突然,卻看向了陸寧。
陸寧揉揉鼻子,咳嗽一聲,道:“藤原文泰,田地很多吧,若想尾張在強敵環伺中生存下來,令這些田地繳納賦稅給國司,刻不容緩。”
按照京都的律令,神社寺廟的田地,一律不需繳納賦稅。
這也使得,地方的名主(地主)將土地名義上獻給寺廟、神社,向寺廟神社大概繳納近乎三分之一的田租,其余,便都可以入私庫。
神社土地,是不許國司的稅務官進入田地“檢田”,也就是丈量田地多少及復核收成的。
這也是神社土地的“不入”特權。
陸寧琢磨著道:“明日,就令新軍去各處神社地檢田,現今眼見天下大亂,國之危亡之際,尾張知行國,不入之權自該作廢。”
恭子立時眼睛一亮,“不錯,若官司打到京都,左大臣實賴大人,還會贊賞齊敏。”隨之,又有些猶疑,“不過,班大人,新軍才成軍十幾日,文泰的擁護者,可是很多的!”
得到其老公公左大臣藤原實賴的贊賞,是建立在“檢田”成功的基礎上,如果根本進不去神社的各處莊園,反而被神社武裝“熱田眾”給教訓一頓,那迎來的,必然是藤原實賴暴怒后的責備了。
陸寧笑笑:“明日看吧,我也想到處轉一轉,不過,若能進入神社地檢田,在這尾張國,設上使院之事,還望你全力促成。”
想在尾張國設上使院一事,陸寧和恭子提過,但顯然,得到齊人暗中的支持,那是求之不得,包括禮聘齊人為新軍教頭。
但設上使院,就是另一回事,畢竟尾張國和齊人的出羽陸奧地隔著千山萬水,現今明目張膽設立齊人官方機構,既得不到齊人強有力的支撐,還成了關內那些叫囂要對齊人用兵的強硬派的標靶,實在得不償失。
便是左大臣藤原實賴,也很難再為此分辨,也會從此,被捆綁上齊人戰車,至少外界看來,他就是鐵桿親齊派,說不定,還會被政敵及強硬派貼上“國賊”之類的標簽。
這其中各種錯綜復雜關系,牽涉太大了。
是以,恭子一直虛與委蛇,并沒有答應下來。
現今,陸寧又舊事重提。
恭子猶豫了會兒,終于,咬了咬紅唇,“妾會努力玉成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