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那間書房,王忬盯著桌案前這個青年的眼神既復雜又糾結,他覺得自己可以像史書中無數先知一樣指著這家伙說一句,“此子大有前途”。
怎么可能沒前途,松江府的少年才子,已經有了秀才功名,還是府試案首,如果沒有意外,一個舉人功名是跑不了的,進士功名也正常。
心思縝密、精于謀劃,幾番進言都言之有物而且后來的事實也證明了其眼光的精準。
更關鍵的是,一個年僅十七歲的青年,居然能拒絕如此大的一筆財富,不貪不占而將其化作射向敵人的毒箭,王忬并不認為張四維明日安然離開后,錢淵就沒辦法對付他。
有敲門磚,有心機手段,又有舍得的胸襟氣魄,這樣的人才……王忬想起和錢淵同歲的次子王世懋,那還是個乖乖生,吃飯穿衣少了丫鬟伺候都會發牢騷……
一旁的幸時將錢淵遞來的那兩張供詞細細看了遍,在心里盤算對方突然將這么一大筆財源雙手相贈,會不會已經猜到了東翁有意離去的企圖。
“砰砰。”
敲門聲響起,幸時出門片刻后回來,又瞄了眼錢淵,才對王忬點點頭,雙手將兩張供詞遞了過去。
錢淵安靜的站在那,他知道這是去核實金宏口供,對此他并不擔心……那位才一歲多的金嘉穎已經被張三接了出來。
大致瀏覽了一遍,王忬雙眉緊皺,突然拍案而起,“身為明軍把總,居然伙同倭寇殺人劫財,此僚猖狂,目無法度!”
頓了頓王忬加重語氣,一揮衣袖道:“胡鬧!”
話剛出口王忬就覺得一陣臉熱,偷眼瞄了瞄,幸時也是一臉訕訕。
兩個人同時想起,就在昨天,王忬也對此事說了一句“胡鬧”。
同一句話對同一件事,卻有著截然相反的指向。
幸時咳嗽兩聲,拱手道:“所幸大人將其扣押,否則逃之夭夭,錢公子要報此血海深仇只怕無望。”
“正是如此。”錢淵作揖道:“懇請中丞大人為先父先兄討回這個公道。”
“哎,賢侄請起。”王忬抬手挽起錢淵,“此事宜快不宜遲,張四維還在被扣押中,我先下令封了張家。”
錢淵嘴角微不可見的動了下,特么說的比唱的還好聽,但第一件事就是先去抄家,銀子拿到手再說其他的。
“對了,查封張家,說不定和張四維合流的歹人會魚死網破。”幸時小心翼翼提議道:“錢公子今晚還是留宿的好。”
錢淵微微笑著,就是笑容有點僵,特么這是想等查抄結果吧,如果沒那么多銀子,王忬八成會把自己擺成十八般模樣……還好自己已經讓人去大致核實過了,數量也打了個折扣。
看王忬點頭,幸時又提議道:“這件事需要公開審理,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煩,畢竟同時被扣押的還有五人……東翁,是巡撫衙門這邊還是交于杭州府推官或者按察使司?”
“涉及金家……按察使司比較合適,但張四維是個把總。”王忬捋須道:“還是這邊處理吧,交付按察使司和杭州知府說不定會出什么意外。”
幸時了然點頭,東翁這是要把這塊肉整個兒吞進肚,巡撫衙門上上下下還能撈到點湯喝,按察使司和布政使司,杭州知府就沒分潤的可能了……也是,那位小閣老的胃口是出了名的大。
“等著吧,來來,錢公子,喝茶喝茶。”幸時端起茶盞笑道:“此事公開,錢公子名聲必定響徹東南。”
“為父兄報仇,親身犯險,智勇雙全。”王忬也饒有興致的說:“放到兩漢,一個孝廉是跑不了的。”
錢淵打個哈哈,連連搖頭推辭,心里卻在MMP,什么先派人去封了張家……壓根都沒交代出去,得,八成那邊都已經動手了。
這一等就是一個時辰,錢淵和王忬倒還坐得住,甚至還興致勃勃的聊起陳年舊事。
王忬贊松江人杰地靈,當年的狀元公錢福詩文雙絕堪稱大家,性情直率,無拘無束……特么這是在夸人還是在罵人,蘇州府和松江府接壤,而且曾祖錢福還長期在蘇州,這廝會不知道錢福有多討人厭?
錢淵也贊太倉物寶天華,王世貞日后必定執掌大明文壇數十載……對于希望子承父業的王忬來說,這不是什么好話,畢竟大明百余年,能在文壇和政壇同時取得極高成就的也就李東陽一人。
接下來王忬只能贊錢淵的二叔錢錚,稱其人如其名,性情剛烈,錚錚如鐵。
嘉靖二十七年,夏言被棄市,刑部尚書喻茂堅、左都御史屠僑在朝中援引大臣希望上書減免死刑,但最終附和上書的只有錢錚一人,他也因此被貶謫出京,后來辭官歸鄉但聲望愈盛。
提及長輩,錢淵也只能點頭稱是,轉而聊起幾年前的庚戌之亂,當時俺答進犯古北口,時任御史巡按順天的王忬疾馳御之,這也是王忬平步青云的開端。
這兩個人相互恭維,同時暗藏機鋒,倒是聊得挺投機的,但坐在錢淵對面的幸時卻有點坐不住了,時不時轉頭去看窗外。
王忬微微搖頭,幸時雖然心思機巧,處理公文井井有條,但不夠穩重,也不想想錢淵有什么理由來騙自己,你看看那錢家子坐的如此穩當,還不清楚嗎?
就在這時候,一陣小小喧鬧聲傳來,王忬和錢淵對視一眼都住了嘴,而幸時一個箭步竄過去拉開門。
一個仆役拿著一副畫卷遲疑入門,“幸先生,那邊讓我送過來的……”
“這是……”幸時眨眨眼接過畫卷,揮手讓仆役退下,轉頭看了眼王忬和錢淵。
“沒想到那廝還附庸風雅。”王忬搖搖頭,“一介匹夫還能收藏什么好東西。”
錢淵咳嗽兩聲,“世叔,小侄坐的身子都木了,去院子里轉轉。”
“哈哈,沒必要。”王忬笑道:“當年鶴灘公精于鑒賞,不知道賢侄學了幾成,一起來看看吧。”
等王忬站定,錢淵和幸時兩人小心翼翼的將畫卷展開,剛露了個頭,王忬就咦了一聲,接著錢淵也瞳孔微縮,手下一緩。
“清明上河圖!”錢淵脫口而出,“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
幸時雖然出身貧寒,但也是個秀才,自然聽說過這幅畫的分量,也忍不住頓住轉頭看向王忬,眼里驚疑不定。
清明上河圖可能是錢淵最為熟悉的一幅古畫了,不說其名氣之大,不說后世的中國館中的動態圖,各種文化場所、甚至有些高檔餐館都會使用清明上河圖中的部分圖案。
城外的毛驢、小河、舢板,還有那幾個鴉雀窩,接親娶妻的隊伍,城門口爭吵不休的稅吏和商販……
汴河上的木質拱橋上,觀賞風景的游人,無所事事的閑人……
街市中茶坊、酒肆、腳店、肉鋪、廟宇都歷歷在目……
等整幅畫卷全都展開后,錢淵的手在顫抖,這幅清明上河圖和前世不一樣,他指著畫卷的最前端,口齒不清的喃喃道:“這……這是什么!?”
王忬瞥了眼隨口道:“宋徽宗的題字,恩,還有印記……西涯公跋文里提到了。”
錢淵舔了舔嘴唇,伸長脖子定睛看去,李東陽還真提到,那是宋徽宗的題字和雙龍小印,這是后世清明上河圖缺失的那一部分。
錢淵遠遠看了眼幸時,兩個人相距大概五米多,他想去那頭看看,后世很多專家分析原版的清明上河圖是一直畫到金明池的……
但王忬還在慢慢踱步欣賞,甚至幸時和錢淵手抖一抖都要招致不滿。
這么長的畫卷能傳承下去真不容易,錢淵剛在心里感慨了句,瞄向王忬的眼神突然變的詭異起來。
如果沒記錯,明朝野史,士人筆記中都曾經提到過,嚴嵩曾經向王忬索要清明上河圖,后者只送出了一副摹本,嚴嵩大怒,為此王忬為嚴嵩陷害最終被斬于西市。
嘖嘖,原來如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