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是辭官歸鄉,但孫承恩的身份依舊讓嘉定城的文人士子趨之若鶩,原因很簡單,孫承恩曾經長期兼掌詹事府。
明朝是沒有唐宋時期“不歷地方不入中樞”規矩的,相反,新科進士都以入翰林院為“儲相”為榮,恨不得一輩子都不出北京城。
但翰林院里到老都沒辦法一展抱負的人多了,而詹事府就是他們踏上青云路的一條捷徑。
當年徐階就曾經在詹事府下屬的司經局任洗馬一職,之后很快轉任國子監祭酒,又升任禮部右侍郎、吏部右侍郎,順利的直入中樞。
孫承恩執掌詹事府多年,這方面的人脈讓人眼熱的緊。
但孫承恩拒絕了幾乎所有人的帖子,只邀請了一位,即使他們在今年初剛剛見過面。
這個人是歸有光。
歸有光,昆山人,字熙甫,號震川,書香門第,幼年家境敗落,中了秀才之后連續五次鄉試落榜,直到嘉靖十九年才中舉,之后又是連續三次會試名落孫山。
實際上,歸有光是歷史上大名鼎鼎的“落榜達人”,其一生五次鄉試落榜,會試八次落榜,第九次會試才中了三甲進士,要知道公認性情剛毅的海瑞也就考了兩次就放棄了。
今年初歸有光再次落榜,歸鄉后移居嘉定,一邊繼續苦讀一邊開始了談道講學的生涯,四方學士紛紛慕名而來,一時間其名遍傳天下。
所以雖然至今還沒中進士,但歸有光在江南名氣極盛,被稱為當世大儒,就連孫承恩都不呼其名而稱其“震川先生”。
幼年家道中落,五次鄉試、三次會試落榜,偏偏自認為才華不弱于人,這導致歸有光有著常人難以理解的傲氣,對著孫承恩這等人物未必會顯露出來,但對其他人就未必了。
于是,前來拜謝孫承恩的錢淵莫名其妙的看著這老頭,特么老子招你惹你了!
“這位是震川先生。”孫承恩皺眉介紹道:“淵哥兒不得無禮。”
歸有光一甩袖袍,“老朽不過是五次落榜的老秀才而已,哪里配錢公子行禮。”
歸有光身后的青年橫眉豎目瞪著錢淵,“還真夠健忘的,就這記性也敢拍著胸脯說中舉猶如探囊取物!”
錢淵終于從腦海深處翻出了這段記憶……還是嘴賤的前身惹的禍,去年赴南京鄉試之前,曾有同窗提議拜訪歸有光,而前身很是不屑的嘲諷其五次鄉試落榜的經歷。
真頭痛啊!
這還不是松江呢,鬼知道以后會碰上多少這種破事!
錢淵干笑幾聲,正準備說些場面話,突然外間傳來嘈雜的喧嘩聲。
胡縣令手持書信急匆匆進門,甚至手挽衣衫下擺一路小跑,“不好了,大事不好!”
孫承恩眉頭皺得更緊了,每逢大事有靜氣,這像什么樣子!
“倭寇來了,倭寇來了!”滿頭大汗的胡縣令氣喘吁吁。
孫承恩霍然起身,一把搶過書信,片刻后僵立半響一屁股坐了回去。
歸有光身后的青年從地上撿起書信瞄了幾眼也是神色大變,“不是說只是小股倭寇嗎?張大人居然全軍覆沒!”
錢淵臉上神色變幻莫測,思索片刻后問:“縣尊,倭寇已經圍城?”
“還沒有。”胡縣令擦著頭上層出不窮的冷汗,“但嘉定已經沒兵了……”
“怎么會沒兵丁?”歸有光皺眉問:“太倉衛有三個千戶所!”
“衛所……”胡縣令無奈的解釋:“現在全國都一樣,也就邊軍稍好一些,缺額厲害的緊,這次能帶出去的兵丁全都讓張大人帶出去了。”
錢淵嘆了口氣湊過去瞄了幾眼那封信,又轉頭問:“那位張大人帶了多少兵?”
“呃……”胡縣令支支吾吾的說:“三四百人吧。”
三個千戶所一共就抽調出三四百兵丁,也真是夠了,要知道現在還不是后來明軍盛行家丁制度的時候呢。
孫承恩那邊已經心亂如麻了,捂著胸口什么主意都沒有,反而是孫克弘強行鎮定下來,“縣尊,鎮海衛那邊通知了嗎?”
“已經派人去了。”胡縣令苦笑道:“但難說的很,鎮海衛情況不比太倉衛好。”
孫克弘也沒話說了,現在情況擺在這兒了,倭寇隨時都可能來襲,而嘉定城赤身裸體……
剛感覺大腿有點發抖,身側突然伸出一只手扶住了孫克弘,錢淵低聲問:“那個張大人任什么職?”
聽孫克弘解釋之后,錢淵才算弄明白,雖然太倉洲是弘治十年才設立的,但太倉衛和鎮海衛在明初就已經成立,后因為倭寇侵襲在正德年間設立了兵備道副使。
大廳里安靜的落根針都聽得見,錢淵等了會兒實在等得不耐煩了,特么一群廢物點心,不管做什么都比現在強啊,就算跑路都能多跑幾步!
“戰事一起,棄城必死,縣尊應該不想遁逃吧?”錢淵從孫克弘身后走出,指著站在門邊正躍躍欲試的盧斌,“嘉定縣城并不大,縣衙的捕快、白役加上城內民勇守住縣城并非不可能,而且浙西參將盧大人之子帶精兵正在城中。”
“另外城內還有什么人善于兵事,縣尊不妨一起請來。”錢淵不去看胡縣令臉色,朝盧斌招招手,低聲道:“兩件事,立刻派人送信給盧大人,另外派人出城打探消息。”
“小股倭寇而已,守城問題不大,沒必要給父親報信。”盧斌面露傲色。
“能讓帶著四百兵丁的兵備道副使全軍覆沒,這股倭寇要么戰力非凡,要么人數不在少數。”錢淵陰著臉低聲說:“盧大人如今鎮守嘉興府,這股倭寇怎么來的?如果是從嘉興府北上,你父親早就報信過來了。”
“說不定是從松江府那邊……”
“俞大猷正守著呢,川沙那邊正打的歡,就算是從那邊來的,俞大猷怎么可能不報信。”錢淵嘆道:“總不會是從通州跑過來的吧,隔著長江呢!”
“對了,還有件事。”錢淵伏在盧斌耳邊低低說了幾句。
看著胡縣令和盧斌匆匆離去,錢淵嘆了口氣,不管如何,逃過此劫一定要遷居杭州,實在不行就去徽州府,甚至去母親娘家江西也行。
這時候歸有光身后的青年嘟囔道:“倭寇也未必會攻嘉定……”
歸有光脾氣不太好,他的弟子有樣學樣,這青年名為沈興平,拜在歸有光門下十余年,本事不大脾氣卻不小,去年要不是錢淵被徐璠一棍打倒,他早就去華亭縣找錢淵麻煩了。
錢淵哼了聲,“對你來說,倭寇不攻嘉定是好事。”
“但對其他人來說,倭寇攻嘉定是好事。”
沈興平眉頭一挑正要說話,突然一個聲音從門外傳來。
“說得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