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興府一片水深火熱,而松江府也好不到哪兒去。
自從俞大猷被調走的消息傳開后,華亭縣就陷入恐慌的氣氛中,當俞大猷遭伏擊兵敗的消息傳來后,這種氣氛迅速蔓延到整個松江府。
鄉野村落的大量百姓都涌向了華亭、上海等城鎮,有城墻應該會安全一點吧。
但很可惜,并不一定。
四月十六,倭寇從金山登陸,一戰擊潰金山衛守軍,一把火燒了個干干凈凈,繼而攻破川沙、南沙兩鎮,收攏漁民、地痞無賴后攻上海縣。
四月二十三,上海縣陷落,知縣、縣丞、典吏俱陣亡,半個縣城都被燒毀,恰巧剛剛就任的蘇松海防道僉事董邦政率兵來援,軍中攜帶的鳥嘴火銃發揮了巨大作用,苦戰一天將倭寇驅逐出城。
雖然還沒有大股倭寇攻華亭,但城內也一日三驚,地痞混混趁機作亂以至于人心惶惶。
“還好上海縣頂在前面。”陸氏苦笑著說:“現在想想真應該聽淵哥兒的搬到杭州去。”
譚氏似乎更衰老一些了,兩眼無神,半響后才喃喃道:“淵兒在嘉興,淵兒在嘉興……”
大半個嘉興府都在倭寇腳下哀嚎,這個消息早就傳來了,陸氏想瞞都瞞不住。
陸氏也不禁垂淚不語,誰猜得到淵哥兒去嘉興,倭寇就開始作亂了……
“淵哥兒福源厚,應該沒什么事。”陸氏嘆道:“小叔這次也去了嘉興……”
“夫人,外頭有衙役來,說是要給守城官兵捐助銀兩……”李四咬著牙稟報。
“不是已經給過銀子了嗎?”小妹橫眉豎目道:“前天剛拿了四十兩銀子!”
“上次是縣衙,這次是府衙,要八十兩銀子。”李四舔舔嘴唇,“但小的打聽過了,一戶應該是五兩銀子。”
“那……”譚氏手足無措拿不定主意。
“給他們。”陸氏哼了聲,“等倭寇退了再說。”
一般情況下,無論是縣衙還是府衙都不會對松江最負盛名,底蘊最深的錢氏做什么手腳,可惜這次不是他們,而是錢氏一族。
族人早就對錢淵獨占洋糖生意不滿,分不到一杯羹心生不滿,如今錢淵在嘉興府不知生死,又有府衙縣衙頂在最前面,自然要做些手腳,占點便宜。
兩次一百二十兩銀子交了出去,只換的人心不足蛇吞象。
原本只是十來二十多戶,現在幾乎大半錢氏族人都將捐銀丟到錢淵家頭上,譚氏又是個耳根軟的,幾個隔房妯娌上門一陣勸說又得了百多兩銀子。
幾天后陸氏聽得消息將譚氏接了過去,不僅家中庫房已經是空空如也,甚至家具、擺件都少了不少。
摸了摸手中溫潤的硯臺,錢渝不屑道:“那廝哪里有資格用這樣的硯臺!”
“是啊,這次咱們還是去的遲了。”母親樊氏惋惜道:“那套紅木家具據說是太倉王家送的,可惜沒搶到。”
這輩子除了吃喝玩樂什么都不管的父親錢鐘撇撇嘴,“手慢點未必是壞事,萬一淵哥兒沒死在嘉興府……嘖嘖,到時候就熱鬧了。”
“大半個嘉興府都陷落了,據說嘉善縣全城被屠,他回得來嗎?”錢渝嘿嘿道:“再說了,咱們可沒上門去討銀子。”
“就是,只是渝兒硯臺丟了,借了塊硯臺磨墨寫字罷了。”
錢鐘對此嗤之以鼻,你們的確是沒討銀子,那是因為去的遲,譚氏已經被接走了,但咱家應該出的捐銀還不是錢淵家出的。
借塊硯臺,說得好聽,有借條嗎?
妻兒無非是在說,逼上門去的都是族人,人多勢眾,而且還有那些大頭頂在前面……
錢鐘伸了個懶腰,雖然看不得妻兒這么虛偽,但自個兒這輩子就沒干過正經事,也沒什么立場說話。
……
崇德縣。
城上城下戰火正烈,而城中宅院中,精神略微好點的俞大猷喝完湯藥,半坐在床頭,“第幾波了?”
“今日的第四波。”渾身上下散發著血腥味的李良欽大踏步走進屋,“放心,盧家幼虎有些能耐,守的挺穩。”
“那就好。”俞大猷松了口氣,眼珠子轉了轉又問:“那松江秀才呢?”
李良欽洗了把臉,笑道:“真不愧是得震川公一贊的少年英杰啊,城內一切都安排的井井有條,荊川公嘴上不說,背地里也頗為贊許……”
說到一半,李良欽看向走到門口的唐順之,尷尬笑了笑,“荊川公。”
“今天好點了?”唐順之那張黑臉有點泛紅,“錢家子的確不凡,有經世致用之才。”
俞大猷不由失口而笑,前幾日唐順之來訪時,閑談時不時刺上錢淵幾句,有兩次知道唐順之身份后的錢淵只是賠笑并不反駁。
雖然因為中箭失血過多以至昏迷,但修養了差不多十天,俞大猷雖然還沒痊愈但也能起身,又在屋內呆了好幾天骨頭都發癢了,俞大猷索性和兩人帶著親兵出門。
一出門俞大猷就不禁腳步一緩,面露詫異之色。
七八個右手臂上纏著紅布條的漢子推著平板車從面前經過,車上裝著大小不一的木材。
十多個右手臂上纏著綠布條的青壯推著車在拐角處出現,車上明顯是飯桶。
雖然道路算不上寬闊,來往人數也算不上少,但行走有序而迅捷,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順暢之感。
“那是專職運送各式守城器械、食物的。”唐順之小聲解釋道:“除了守城兵丁和鄉勇外,錢淵將剩下的青壯分成七八隊,每隊只負責一件事。”
“那木材是用來做叉子的。”李良欽補充道:“倭寇制作了云梯,但非常簡陋,底座不穩,而且會用弓箭的賊兵也少。”
俞大猷點點頭,對付云梯向來是火攻最好,但倭寇不善攻城,這方面沒什么經驗。
轟隆一聲,不遠處的一座宅院被十多人拆散,隱隱聽見有興高采烈的呼喝聲。
“錢家子善以財御人。”唐順之不由撇了撇嘴,這是他最看不慣的地方,“每拆除一棟宅院,補貼戶主若干銀兩。”
俞大猷失笑搖頭,“項家這次破財……”
“未必。”李良欽久在軍中,深知內情,他搖搖頭道:“除了給兵丁、鄉勇的賞銀外,其實花費算不上很多。”
唐順之點點頭,但沒說話,這是他對錢淵印象轉變的拐點,雁過拔毛是官場上的傳統,但錢淵沒有從中貪一文錢。
而且因為錢淵對財務賬目的精通,導致縣衙小吏不敢貪,這是花費較少的主要原因。
往前慢慢踱了一段路,看著來往穿梭不停的人流,俞大猷又忍不住說:“士氣不錯。”
“剛開始發了一批賞銀。”李良欽笑道:“后來雖然不發銀了,但飲食上錢淵頗為用心,每批輪換下來的兵丁鄉勇都能立即吃到熱湯熱菜,渴了有水,餓了有饅頭,受傷了還有醫師……”
“城內的大夫?”
“不是,是錢淵帶來的護院,都精通止血療傷。”
俞大猷嘆道:“管中窺豹可見一斑啊。”
這時候一行人正走到縣衙門口,往里看去,俞大猷不禁嘴角抽搐了下。
錢淵看著手中的公文,手里筆不停,卻還在嬉皮笑臉的說:“不知道姐姐娘家有沒有妹妹?
“對對對,得和姐姐一個脾氣,又正好和小弟年歲差不多……“
”那當然,自然是還沒出嫁的……”
一旁剛剛從城頭下來輪休的王氏笑得花枝亂顫,銀鈴般的笑聲惹得眾人矚目。
唐順之閉上眼,點點頭,“管中窺豹可見一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