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亭縣。
古怪的氛圍在狀元巷里彌漫,聚在一起錢氏族人時不時低聲竊語,來往路人對視一眼往往會交換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那位傳言中失陷在嘉興府的錢家少年郎具體做了什么,大部分人其實都不甚明了,但他們都知道,那個人沒有死,而且又得了個彩頭。
上次贊許錢淵的是大儒震川公,這次提筆寫下銘記的是“吳中四大才子”碩果僅存的文衡山。
最關鍵的是,朝廷封賞譚氏七品孺人,除了其子錢淵外,不可能有其他的原因。
即使如此,錢氏一族仍然無動于衷,在這個時代中,家族的含義絕不是后世能比擬的,即使是他們理虧。
當然了,并不是所有人都是蠢貨。
“別說是借,就算是要兩塊硯臺又怎么了?”錢母樊氏強作鎮定,“七品孺人,華亭縣也不稀罕!”
“除了錢銳錢錚兩兄弟,你倒是在族里找個有品級的給我看看。”錢鐘不屑道:“借……你說是借,別人未必這么看!”
“那幾個族老頂在前面,咱么怕什么……”樊氏低聲說:“那套紅木家具就在長房老三手上,兩塊硯臺那是小事。”
錢鐘是鶴灘公最小的孫子,自小讀書不成器,也不愿意操持庶業,更不愿意外出經商,但他常年在街面上廝混,和人打得交道多了,看人頗有幾分心得。
“都說淵哥兒性子變了,溫潤如玉……狗屁!”錢鐘冷笑道:“原來嘴上不饒人,現在是手上不饒人,性子比以前更是陰冷,要么不做,要么做絕。”
“這廝在杭州城的名聲……嘖嘖,張家、金家滿門上下沒一個有好下場……”
“兩塊硯臺而已,有什么舍不得的?”錢鐘懶洋洋的癱在藤椅上,一邊搖著蒲扇一邊哼哼,“還是送回去的好。”
沒聽見妻子的回話,錢鐘翻了個身嘿嘿笑道:“反正老子的話是擺在這了,隨便你……”
“渝兒喜歡那兩塊硯臺,還說今年府試要用……”
錢鐘打了個哈欠,又翻了個身,“長房二房不要臉騙了銀子還搶了不少好玩意,但要知道,淵哥兒和咱們是新仇舊恨……”
“那送回去?”樊氏有點擔心了,當年那次分家她也是在場的,一家人臉皮都撕破了。
藤椅上響起的是一陣鼾聲。
……
譚氏早在一個月前就帶著兒媳、女兒搬遷到了弟妹家里,四個女人惶惶不可終日,整天擔驚受怕,一方面是因為倭寇攻城,另一方面是擔心還在嘉興的錢淵。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朝廷封賞譚氏七品孺人的那天。
“終于要回來了。”陸氏無意識的扯著絲手絹,“淵哥兒這次可是做了好大事。”
“不知道黑了沒有……傷到了沒有……”譚氏臉色慘白,不停的看著外頭,作為一個柔弱沒有主見的婦人,她不在乎七品孺人的頭銜,只希望兒子平平安安的回家。
“放心吧,小叔寫了信過來。”陸氏安慰道:“連根頭發絲都沒掉,就是擔心華亭這邊。”
嘆了口氣,陸氏接著說:“真是可惜了,如果淵哥兒現在已經出仕,此次崇德大捷……必能一飛沖天。”
錢小妹眼珠子滴溜溜的轉,想問些什么但又怕叔母訓斥,這些天在這兒又被管教的頗為嚴厲。
“來了,來了!”外頭一疊聲的呼喚聲傳來。
第一個反應過來的小妹如小鹿般幾下就跳到門外,一溜煙往門口竄去。
“越來越沒規矩。”陸氏笑著在后面訓了句,轉頭看見譚氏急匆匆的往外走。
雖然說長輩出迎歸家晚輩有些不合規矩,但陸氏能夠理解,她自己不也日日夜夜擔憂侄兒和小叔嗎?
陸氏快步走到大門口,錢淵正單膝跪在臺階下,譚氏一把將其抱在懷中放聲大哭,錢淵眼中也淚光盈盈。
沒有什么比家人更重要,但很多人往往無意識中忘記這一點,等失去的時候才會領悟。
來到這個時代一年多,錢淵在漸漸融入的同時,經常在半夜中夢見前世父母,醒來后枕巾往往濕成一片。
這一世,錢淵初來乍到就喪父喪兄,如今只有母親小妹,又如何能不擔憂,如何不時時牽掛于心呢。
陸氏轉頭看了眼臺階下肅立的十余名護院,雖然不懂,但她感覺到這伙人和離開之前的極大差別。
安靜而沉默,挺直的脊梁,看似平淡但帶著殺氣的眼眸,手摁刀柄代表著時刻待發的敏銳,都證明他們在這次崇德一戰歷練中得到了什么。
好一陣后,錢淵才挽著譚氏起身,順手摸摸小妹的發髻,向陸氏行禮。
“叔母,這些護院安排在前院。”錢淵低聲道:“這兩日就住在這兒。”
陸氏立即點頭招來管家安排,但突然醒轉回頭問道:“這幾日……”
“待會兒再說吧。”錢淵嘆了口氣,轉頭走向下面的護院。
“陣亡者撫恤從厚,傷者……每人都帶傷。”錢淵拍拍王義的胳膊,“要不是你這條胳膊,臉上都刮花了……說不定都成了獨眼龍。”
“不可能,少爺天生有福氣。”王義笑道:“已經定下來了?”
“嗯。”錢淵點點頭,“不過不在城內,那位膽子真大,回頭問問吧,如果不肯留下就重金放還,或者去杭州。”
王義、張三、楊文這三個護院頭目是知道錢淵入聶豹賬下的,對此他們都沒什么意見,但下面的護院就難說了。
“另外再招人。”錢淵低聲說:“大致百人左右,雙江公身邊只有南京城派來的兩百兵丁,俞總兵雖然是吳淞總兵但調配的兵馬還沒到。”
王義點頭應是,揮手帶著護院們入府,習慣性的安排探哨、巡夜等事,倭寇攻華亭期間,城內的混混地痞不止一兩次鬧事。
錢淵扶著譚氏緩緩回了后院,在心里盤算接下來的措詞。
這一個多月來,倭寇橫行嘉興、松江、蘇州、通州、常州數府,遷居外地應該不會再被駁回,但問題是,錢淵會留下,他不知道母親會有什么樣的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