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回到后院坐定,錢淵禮儀式的正式拜倒在地,詢問諸位長輩安康。
倭寇兩度攻華亭,城內頗有騷亂,陸氏和譚氏都受了不小的驚嚇,但李四還算機靈,將留下的三個護院招來,總算沒出什么事,不過大嫂黃氏依舊延綿病榻。
應付了母親、叔母一連串的詢問、斥責后,錢淵還沒來得及說起正事,小妹就跳了出來。
捏捏手中不算薄的單子,錢淵隨手打開看了兩眼就合上,眼角流露出一絲冷意。
古往今來都一樣,親戚?
親戚喝起血來才厲害呢!
“別說庫房了,就是家具、擺件都被搬空了!”小妹跳著腳尖聲大罵,“也就是楠木垂花柱式拔步床太大搬不出去……”
“可以把房子拆了再搬嘛。”錢淵撇撇嘴笑道:“連太倉王家上次送來的黃花梨羅漢床都被搶了?”
“就是,就是!”小妹那精致的小臉漲的通紅,不停咒罵,這次一旁的陸氏都沒阻攔,那幫人也太不是東西了。
不過錢淵倒是挺滿意這個小插曲的,將單子遞回去,“每樣東西后面標上價格,拿不準的問問馬管事,明天再給我。”
自從震川公贊許錢淵之后,縣人都稱其溫潤如玉,但不多的幾個熟人如陸氏,她就很清楚,錢淵的性情不但沒有變化,反而是變本加厲。
詫異于侄兒不打算去討回而準備折算銀兩,陸氏忍不住提醒道:“有些家具、擺件都是有來歷的,也不方便折算。”
“那就往高里填。”錢淵咳嗽兩聲,正色道:“母親,叔母,遷居一事已是刻不容緩。”
譚氏和陸氏對視一眼都沒說話,前些日子倭寇攻城是她們生平僅見,這般兇險是她們都沒聽說過的。
“可能你們也聽說過了,南京兵部尚書張經調任浙直總督,兵部尚書雙江公南下督戰。”錢淵加重了語氣,“如今雙江公就在陶宅鎮。”
“淵哥兒的意思是……”陸氏試探問:“有雙江公坐鎮,松江應該無恙?”
“恰恰相反!”錢淵沉聲道:“蘇州、嘉興、松江三地將是日后倭寇侵襲的重點區域,但嘉興靠杭州,蘇州坐擁重兵,唯有松江臨海無依……”
“這是雙江公為什么與松江督戰的原因之一,也是我為什么一定要遷居的理由。”
陸氏思索片刻后點頭道:“好,我們走,去杭州?”
“不錯,杭州那邊侄兒已經安排好,人手、宅院都不缺。”錢淵起身慢慢踱了幾步,“實在不行就沿富春江入新安江去徽州府尋叔父大人,倭寇侵襲徽州府的可能性不大。”
看了眼擔憂的陸氏,錢淵繼續說:“孫家咱們管不了,但陸家必須一起走,侄兒已經交代過與成,老大人那邊侄兒去說。”
陸氏抿嘴笑了笑,“如果父親不同意就多勸勸,可別綁了去。”
“呵呵,呵呵。”錢淵干笑幾聲瞪了眼一旁的李四,八成是這貨透出來的。
腳步頓了頓,錢淵抿了抿嘴唇,看了眼譚氏,低頭道:“不過,兒子要留在松江。”
“什么!”陸氏拍案而起,“淵哥兒,你說什么!”
“母親!”錢淵一個箭步竄上去扶住搖搖欲墜的譚氏,“放心,孩兒并無危險,只是……”
“只是什么……”譚氏一把死死拽住兒子的衣袖。
“雙江公南下沒帶什么人,召孩兒管理文書為其參贊。”錢淵輕聲道:“母親,這是好事啊。”
“什么好事!”陸氏氣得柳眉倒豎,“我倒要問問聶豹,強召尚未滿二十的生員隨軍,這是哪來的規矩!”
呃,陸氏真的是被氣得不輕,都直呼其名了,不說聶豹以前是華亭知縣,如今身居高位,要知道還是她夫君錢錚的恩師呢。
“侄兒是自愿的。”錢淵輕笑道。
“淵哥兒……”
“叔母忘了嗎?”錢淵雙手負于身后,緩緩道:“震川公贊兼有氣節,文衡山贊身負奇才,入雙江公賬下護衛鄉梓難道不是責無旁貸嗎?”
“如果侄兒不肯留下,何來的氣節呢?”
“但但……”陸氏脫口而出,“去年那時節,松江的倭寇還沒這般猖獗!”
錢淵笑了,這個答案在他的預料之中,在沒有太大危險的前提下,叔母希望他能保全氣節,但如今這般危險,卻希望他能保全自身。
錢淵不是個會簡簡單單隨隨便便做決定的人,但如果一旦下定決心,很少有更改的念頭。
雖然心里隱隱猜測聶豹將自己召入賬下內有隱情,但半融入這個時代的錢淵愿意。
這種情緒來自于錢淵對自身的信心,來自于崇德縣內和唐順之的一席夜談,也來自于這一路從嘉興到蘇州再到松江上的所見所聞。
穿越的蝴蝶扇動的風暴讓這個時代發生了扭曲,錢淵不知道這種變化是好是壞,但至少兩任浙江巡撫的愚蠢,譚倫、俞大猷的重傷讓他擔心這種變化會讓時局淪向深淵。
錢淵希望能做些什么,來安撫體內亂撞的血液,來安撫一個穿越者惶恐不安的情緒。
“這不是理由。”錢淵搖搖頭,“雙江公人還在山東,就已經飛書至嘉興,此事已成定局。”
譚氏從小妹懷里掙扎起來,咬著牙道:“那我也不走!”
錢淵笑了笑,緩緩雙膝跪下,輕聲道:“母親也不走,兒子心有所念,處事猶豫不決,反而會壞事,母親安全,兒子才能放手。”
“俞大猷調任吳淞總兵,董振邦兼任吳淞副總兵,兒子在雙江公身側,并不會親身犯險。”
“倭寇之殘忍暴虐人不忍言,僅嘉興一府就有六鎮被屠,生民哀嚎,尸骨遍野,村村無人煙,無犬吠,父喪子,兒喪母,夫妻訣別……”
“兒子也惜命,但有的事需要去做,有的責任必須背負……”
“兒子沒有建功立業的希翼,沒有青云直上的念頭,但總要做些什么……”
譚氏呆呆的看著跪在面前的兒子,他臉上還沒蓄須,他皮膚有些粗糙,但眼神堅定,面容堅毅。
半響后,譚氏抱著錢淵嚎啕大哭。
哭聲遠遠傳出去,守在外院門口的楊文輕輕嘆了口氣,握著刀柄的手愈發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