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錢錚、錢淵叔侄,高拱開始正式擴充實力,躍躍欲試,嚴嵩、徐階已老,高拱知道,只要裕王登基,自己很可能一躍而上。
被錢錚一手帶進坑里的錢淵不知道前方是什么,但至少知道,從長久來看,結果不會更壞。
這一年的除夕夜發生了很多事,從某種角度來說,歷史正是從此處走上了另一條路。
文武雙全這個形容在這個時代是比較常見的,但得到公認卻是很難的,這其中一大原因是文武殊途。
錢淵這個舉人能得到文武雙全的贊譽,但能和文人吟詩作賦的俞大猷、戚繼光卻不能,雖然他們的詩文水平比錢淵更高……當然了,這是在錢淵不作弊的前提下。
原因是明擺著的,錢淵是屬于文官系統的,俞大猷、戚繼光是屬于武將系統。
從這個角度來說,這兩年東南戰局很出現了幾個文武雙全的人杰,除了錢淵之外,曹邦輔、董邦政、王崇古都是佼佼者。
但有一個人必定排在他們身前,雖然他的官階未必有他們高,這個人就是臺州知府譚綸。
從嘉靖三十年開始,臺州就一直是倭寇侵襲最嚴重的的地區,倭寇幾乎是來去自如,這種情形一直持續到譚綸調任臺州知府。
譚綸,嘉靖二十三年進士,第二年就任南京禮部主事,四年后調任兵部職方司郎中,嘉靖三十二年接手臺州這個爛攤子。
到目前為止三年了,從倭寇來去自如,到如今倭寇不調集兵力不敢上岸,譚倫居功甚偉,這種威懾力是他用赤裸上身拖刀沖陣換來的。
最讓士林贊賞的是,譚倫練出了一支人數不多,戰力非凡,而且紀律嚴明的軍隊。
倭寇在對陣作戰的時候,往往會將錢銀、美女扔在地上,引得官兵哄搶,然后一句破敵。
但這招,在臺州沒用。
而且譚倫還曾經在一次戰斗中將計就計,官兵哄搶財務,自己率親兵繞過倭寇,焚毀船只三十艘,最終將八百倭寇擊潰,斬首三百,這是去年僅次于紹興大捷的勝戰。
如今倭寇中都流傳這句話,“松江錢,臺州譚,蛇兒口,尾后針。”
讓人意外的是,譚綸在上陣時候殺氣騰騰,持刀拿槍,身先士卒,曾身披六創不下城頭,但在其他時候,卻是文質彬彬,談詩論文,酷愛戲曲,甚至還親自填詞。
戲臺上響著咿咿呀呀的調子,譚綸大喝一聲,“好!”
周圍隨即哄然喝彩,除夕夜,譚綸親自請來浙江最有名的戲班,美其名曰,與民同樂。
邊上的唐順之面有不虞之色,他知道這位同僚不管什么事都很入迷,上陣殺敵、親自練兵如此,看戲也是如此。
譚綸還親自低低唱了兩句,笑道:“浙江海鹽腔頗有腔調,和贛地弋陽腔有異曲同工之妙。”
唐順之臉色更難看了,要不是說了今夜有要事詳談,真想一走了之。
事實上,后來譚綸將海鹽腔帶回江西老家宜黃,和弋陽腔融合后形成一種新的唱腔,后世稱為“宜黃腔”。
“嗯?”唐順之瞥見外圍有人騎馬而來,低聲道:“戚元敬來了。”
回應唐順之的是一聲暴喝,“好!”
被用力扯了扯衣袖的譚倫終于醒悟過來,干笑著往外走,時不時和周圍人打個招呼,一路走進府衙,還忍不住在門口回頭遙望戲臺。
“已經送進后院。”戚繼光低低說了句就要退下。
譚綸卻一把拉著戚繼光,“此事不必避諱,日后來往傳遞消息還需元敬。”
“是啊,前日去軍營,元敬練的一手好兵。”唐順之偏頭看了眼譚綸,“比臺州兵強。”
雖然到任只有半個多月,但戚繼光率千余義烏兵連續絞殺兩支小股倭寇,全殲敵軍,自身無一傷亡,此事已經遍傳臺州府。
“這難道不是好事?”譚綸哈哈一笑領頭走入書房,斟了四杯茶,“元敬,將人帶來吧。”
看著戚繼光離開的背影,唐順之抿了口茶,若無其事的說:“說起來這幾年,臺州、紹興、嚴州、金華各府都募新軍,但元敬練就的義烏兵確是一等一的強兵,也就錢家護衛可堪比擬。”
譚綸哼了聲沒說話。
“也難怪。”唐順之繼續說:“聽元敬說過,去年他和展才在杭州食園共度除夕,展才將護衛首領和數十護衛借出去,又給浙江巡按吳惟錫寫了信,元敬才能在義烏練就如此強兵。”
看譚綸還是不吭聲,唐順之忍笑道:“說起來展才這眼光真是一等一,元敬當日不過是個游擊將軍,無甚戰功,卻一力推薦他去義烏募兵練軍。”
譚綸終于忍不住了,“去年倭寇襲杭州,戚元敬俘虜四百……”
說到一半譚綸就住了嘴,去年那次臨平山大戰,首功是力主出擊的胡宗憲,其次是率兵將領戚繼光,但實際浙江人都知道到底是誰的功勞。
頓了頓,譚綸又開口說:“臺州強軍也不止義烏兵,游擊將軍盧斌所率處州兵也算強軍。”
“的確如此。”唐順之點點頭,“盧斌和展才是生死之交,嘉定、崇德兩戰皆并肩作戰,展才主持大局,盧斌沖鋒陷陣……對了,盧斌在處州練兵,也向展才借了人的。”
譚綸現在只想掀桌子!
你能借給戚繼光,能借給盧斌,怎么就沒想到你舅舅?
他們還都是在后方練兵,你舅舅我是在前線浴血奮戰啊!
對這個只是十年前見過一面的外甥,譚綸心里……挺復雜的。
自己剛剛上任臺州知府,瀝港被毀,倭寇四起,本就是倭寇侵襲重災區的臺州簡直像個在寒風中一絲不掛的小姑娘,瑟瑟發抖!
還指望巡撫衙門調兵來援,結果盧鏜、俞大猷率兵北上……當時傳聞是外甥出的主意后,譚綸真想拎著刀找錢淵好好敘敘舊。
妹妹怎么就養出這么個玩意!
三年眨眼而過,錢淵名聲鵲起,譚綸稍有安慰將往事拋之腦后,但很快他發現,錢淵這個名字是自己繞不過去的。
看看周圍吧,唐順之、戚繼光、盧斌,再遠一點的俞大猷、盧鏜,還有十多天之前來臺州巡視的浙江巡按吳百朋,甚至一個月前來臺州的浙直總督兼浙江巡撫胡宗憲,每一個都是外甥的至交好友,每一個都對外甥贊譽有加。
書房里沉默下來,譚綸板著臉不吭聲,剛才看戲的好心情全無蹤影,唐順之嘴角帶笑,慢慢品茶。
敲門聲擊碎了平靜,戚繼光當先走入,讓出了身后一個身材魁梧的中年人。
此人頭戴蓑笠,身披黑衣,行走間有一股令人不敢輕視的沉穩氣勢。
“好久不見了。”來人摘下蓑笠,露出一張黝黑的國字臉。
譚綸緊走幾步,兩手拱了拱,卻忍不住一把摟住來人,“二哥……”
一旁的唐順之和戚繼光都有點傻眼,前者只知道今晚密談的大概,卻不知道來人是譚綸的二哥。
后者是親自去海邊接應,嚴密監視,他很輕易的從膚色等細節上判斷出來人很可能是個倭寇,至少是個海商,卻沒想到居然是譚綸的兄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