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黃譚氏是書香門第,自明初至今,光是進士就有五人之多,要知道王世貞的太倉王家,至今也不過四個進士而已。
原本在嘉靖一朝,宜黃譚氏是有機會大放光芒的,但很可惜,嘉靖帝上位后的大禮議事件中,譚家受到重挫。
譚綸的伯父譚鵬,弘治年間進士,錢淵的嫡親外公,在百官哭門發生的時候,時任都察院御史,遭廷杖重傷,延綿數月后撒手人寰。
譚鵬的妻子在處理完喪事后不久也一病不起就此病逝,已經中了舉人的長子削發入了空門,頗有才名的次子從此對仕途有極強的厭惡心理。
宜黃譚氏就此衰落,直到嘉靖二十三年譚綸中進士才有復起之相,但其實在譚綸之前,譚鵬的那位此子譚維是有機會先行一步的。
嘉靖十八年,譚維一舉拿下小三元名揚江西,但在第二年的鄉試中,他惹下大禍。
譚維洋洋灑灑寫下了一片令所有考官擊節贊嘆的八股,但在其中有這樣的字眼,“太宗皇帝”。
考官們當然不會認為這是在說唐太宗李世民……于是,譚維鄉試落榜,有私交的考官還私下通知了譚家。
從那之后,譚維就再也沒參加過鄉試了,別說他不想去,就算想去,族人也決不允許。
原因很簡單,嘉靖十八年,持續了整整十八年的大禮議之爭以嘉靖帝的全面勝利告終,這位固執的皇帝為了讓自己生父入太廟,將朱棣這位“太宗”改為了“世祖”。
所以,譚維鄉試中那句“太宗皇帝”太犯忌諱了,再考慮其父的死因……哪個考官敢點這種炮仗門生?
玩了這么個小花招后,譚維徹底解放了,以獨行俠的形象走南闖北,看過茫茫草原,見過大漠無垠,之后對大海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俞大猷、盧鏜率兵攻瀝港,譚維當時就在場,逃得一命后被徹底卷入了倭寇之中,行跡遍布松江、嘉興、蘇州,他并不是沒有機會脫身。
三個月前臺州大捷,譚維終于找到機會和譚綸聯系上,才有了除夕夜一番密談。
“不走。”譚維雖然厭惡仕途,卻天生有著極強的正義感,“放心吧,探聽消息并不難,難的是如何傳遞消息。”
“喝口茶。”唐順之又斟了杯茶推過去,“自徐海三四月份侵襲嘉興、寧波之后,再無大舉進軍,據說正在和汪直開戰?”
譚維點點頭,“五月之后,徐海積蓄實力,或拉攏,或打壓,聚集起一支龐大的船隊,在六月中旬正式向汪直宣戰,我就是六月初被徐海招攬的。”
“雖是開戰,但一直不溫不火,徐海連戰連勝,但汪直底子厚,直到大半個月前,徐海突襲薩摩洲之松津浦……這是汪直的大本營。”
“先遣死士行刺,汪直據說受創三處,大怒率兵出擊,徐海連退三次,損兵折將,但最終……”
“誘敵深入?”
“不錯,當時大霧彌漫海面,徐海返身回擊,沖鋒在前,汪直僅以身免,十三名義子戰死五人,最負盛名的毛海峰丟了左臂。”譚維嘆道:“雖然汪直號徽王,實力依舊壓過徐海,但很難說能撐多久。”
“當日在崇德城中,展才曾言,徐海此僚雖然不讀書,卻精通兵法,狡詐異常。”唐順之嘆道:“遣死士行刺,汪直因怒興兵已犯兵法大忌,徐海退避三舍,深得兵法三味。”
“不讀書……”譚維苦笑道:“徐海雖然不讀書,但身邊卻有個謀主,此人姓方,據說是浙江人,極得徐海信任,此番謀劃……八成是此人的手筆。”
書房內安靜下來,譚綸皺眉苦思,海上倭寇勢力的變化會給東南戰局帶來什么樣的影響呢?
唐順之小聲向譚維詢問倭寇中的勢力劃分,活動范圍,以及兵器、船只種種細節。
因為倭寇上岸劫掠,不管是勝還是敗,往往都是揚帆遠去,所以明軍對倭寇內部了解非常少,這也是譚維這枚棋子目前最主要的用途。
“別人都稱其‘方先生’,也有人叫軍師,沒見過,不太露面,神秘的很。”
“徐海如今猖獗的很,前幾日大擺筵席……沐猴而冠而已,不過那日見到他身邊有兩個女人,很得寵愛。”
“海島位置?大約距離舟山兩日航程,地圖已經畫了,但……”
唐順之搖搖頭,“從年初開始,子理就開始募兵造船,但出海還早得很,南京倒是交付了一批船只,但近海還行,一旦遠航難扛風浪。”
“蘇州崇明島那邊倒是有海船。”譚綸插嘴道:“應該是歸屬蘇松海防道僉事董邦政。”
“挑選精兵突襲?”唐順之試探問:“展才和董邦政有交情,讓他去一封信,應該不難。”
“不可能。”譚維立即搖頭,“徐海此僚頗為警覺,數十里海面都有船只巡視,一旦遇襲,立即點燃狼煙示警。”
唐順之煩躁的晃晃腦袋,“那我們什么都做不了?”
書房內陷入了沉默,現狀是擺在面前的,明軍缺海軍,很難對徐海、汪直之爭起到任何影響。
譚維失望的說:“總不能只指望他們自相殘殺,同歸于盡吧?”
“同歸于盡是最好,但可能性不大。”戚繼光今晚第一次開口,“但絕不能讓徐海擊敗汪直,一統倭寇。”
“為何?”
“汪直是個商人,心心念的都是開放海禁通商。”戚繼光冷靜的分析道:“但徐海是海盜,早在瀝港被滅之前就以劫掠為生,甚至劫掠過汪直的船隊,一旦徐海勢大,全面侵入東南沿海,倭寇不可制。”
“徐海劫掠過汪直的船隊?”譚維詫異問道:“哪來的消息?”
戚繼光頓了頓,咳嗽一聲才說:“去年末展才說起過,此事應該不假。”
譚綸嘆了口氣,“但汪直徐海之爭,我們插不上手……”
唐順之猶豫半響,吞吞吐吐問:“要不去封信問問展才?”
譚綸哼了聲,“沒這個必要!”
“子理……”
“荊川公,不可。”戚繼光低聲說:“雖然展才和總督交情甚篤,但繞過總督……”
唐順之這下也沒話說了,反倒是譚綸氣道:“最好中了進士,然后外放來臺州!”
“那就好了。”唐順之笑道:“展才如今在倭寇口中可是比你譚子理更有名……”
“這倒是。”譚維附和道:“就是名聲不太好聽。”
這下連戚繼光都笑了,錢淵在海上有掃帚星轉世的綽號,松江已經好幾個月沒遭倭寇侵襲了。
譚維是譚氏的嫡親兄長,細細問起錢淵諸事,嘉靖二十五年他在投身大海之前,還特地去了華亭,也就那次見過錢淵一面。
“還是牙尖嘴利,張半洲都被他頂的下不來臺。”譚綸吐槽了好一會兒,哭笑不得的看著旁邊兩人,戚繼光還好只是板著臉,唐順之那張臉已經拉得老長了。
對著地圖,四人商談了半夜,譚綸最后說:“至少不能讓徐海徹底擊潰汪直取而代之,二哥如有機會可以便宜行事,但不宜冒險。”
“曉得了。”譚維又喝了杯茶,苦笑道:“如今走私仍在,但貨物不多,在海上實在喝不到什么好茶。”
唐順之皺眉低聲道:“如有機會,可以接觸接觸那姓方的軍師。”
“好,如今我在徐海麾下也帶著兩百來人,應該不難。”
趁著天還沒亮,譚維和戚繼光從后門出府,一路疾行,很快到了海岸邊。
譚維拱手道:“相關消息傳遞還要拜托元敬。”
戚繼光回禮道:“義不容辭。”
看著船只漸漸消失在黑暗中,戚繼光舔了舔嘴唇,琢磨回頭要不要向譚綸建議將此事告知錢淵。
戚繼光很早就發現了,似乎錢淵對倭寇非常的了解,各種人名、信息信手沾來卻很少出現錯誤。
很多事不是審問俘虜,道聽途說能了解的,戚繼光在心里有著隱隱的猜測,錢淵有沒有可能在倭寇里埋了釘子。
呃,戚繼光這個猜測……只能說是歪打正著,至少以后被戳穿,錢淵不用擺出自己穿越者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