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內室中,只點了一根蠟燭,已然深秋,寒風蕭瑟,門窗緊閉,在錢淵的描繪下,五年多來,錢銳、錢鴻父子的艱辛、痛苦、無奈、殺戮,毫無遮掩的展現在三個女人面前。
“自宋起,但凡叛亂者,首腦未必一定死,但謀主必戮。”錢淵壓低聲音道:“父親先后為徐海、汪直謀主,又經商多年,常常在蘇松、杭州、寧波露面,一旦身份泄露……”
看了眼呆若木雞的母親,錢淵加重語氣道:“其實這并不是主要原因,將人送到四川、云貴、山西去……被人認出的可能性很小很小,關鍵是父親不愿。”
“嘉靖三十二年,徐海裹挾父親,聚攏數千倭寇,父親不愿從賊,欲投海自盡。”
“什么?”面色慘白的譚氏忍不住驚呼一聲。
“華亭錢氏無從賊者。”錢淵嘆道:“當時徐海欲攻松江……母親、孩兒、大嫂、小妹,還有叔母……父親這才暫時打消死志,旁敲側擊,使徐海轉向攻入嘉興府。”
“后面的事,你們大概也多少聽聞,徐海在平湖縣伏擊大敗俞大猷,后攻破嘉善,半個嘉興府都被搶劫一空……”
“崇德大捷!”小妹突然開口道:“應該就是那次吧?”
“不錯,崇德大戰之時,徐海、父親、大哥都在城外。”錢淵平靜的說:“之后徐海轉戰湖州、蘇州、常州,將剛上任的浙直總督張經耍的團團轉……大都是父親出謀劃策。”
內室里安靜下來,今日和丈夫重逢的譚氏兩眼無神,和錢鴻相聚數次的黃氏也瞠目結舌,倒是小妹事先猜到了幾分。
“就在我們啟程去徽州的時候,父親設計使徐海和汪直開戰……這一戰一直打到你們移居黃巖,打到我南下臺州。”
“父親此計使倭寇內亂,給東南留出了大量的聚攏財力,編練新軍的時間,戚繼光、俞大猷、盧斌、侯繼高、戚繼美無不收益。”
“也正因此,孩兒在和大哥會面之后,才和浙直總督胡汝貞定下剿殺徐海之策。”
譚氏蒼白的臉色有了幾絲紅潤,她抓住錢淵的手腕,“你父親亦是有功?”
“當然有功。”錢淵笑著安慰道:“若無父親,東南一片慘狀,多少百姓因父親而幸免于難。”
“那為什么……”小妹小心翼翼的接口問道:“雖然不能公然歸家,但為什么父親不肯改名換姓遷居他處?”
錢淵沉默半響,低低道:“徐海幾度欲侵襲松江,都是父親勸解……徐海不攻松江,鄉梓得以保全,但倭寇總歸是要吃肉的……”
“嘉興、湖州、蘇州、紹興……多少人因父親而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多少村落因父親無人煙無犬吠,多少鎮子因父親被洗劫一空……”
“僅去年嘉興大戰,徐海以父親之策擊潰浙江副總兵盧鏜麾下四千大軍,裹挾數千青壯出海……”
小妹抿著嘴問:“徐海已死,還有誰知道?”
錢淵面無表情的轉頭看了眼妹妹,“天知地知亦無畏,但父親知。”
又安靜了下來,小妹沮喪的垂下頭,譚氏和黃氏也終于聽懂了這幾句話,這就是錢銳、錢鴻父子不肯的原因。
其實錢淵是有將父兄遷居的想法,畢竟有汪直這個還算穩固的同盟,也還有譚七指在……后面的諸般事宜,交戰之地大都在朝中,父兄完全可以脫身出來。
可惜,錢銳不肯,錢鴻也不肯。
五年的時間,說長不長,但說短也不短,一千多個日日夜夜,一次次殺戮,一具具尸首,還有無處不在的流血,讓錢銳、錢鴻難以忘懷。
“其實在黃巖縣和大哥初遇,孩兒就知曉了……直到那時,父親尚有投海自盡的念頭。”
“這就是我將通商一事攬入懷中的一個原因。”錢淵輕聲道:“開海禁通商,非是小事,孩兒寄語,望父親、大哥助我一臂之力。”
小妹在旁邊解釋道:“父親這才打消了輕生的念頭。”
“不過,父親有意定居鎮海,只要深居簡出,不隨意露面,當不會有礙。”錢淵勸道:“除了不能住進來……”
黃氏遲疑問道:“二弟,能不能像黃巖縣那般……”
“呵呵,呵呵,當時是誰的主意?”錢淵忍不住笑道:“欲蓋彌彰……不過除非是有心人,否則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看譚氏和黃氏的視線都集中到小妹身上,錢淵摸摸小妹發髻,“干的不錯,這事兒回頭就交給你。”
沒等小妹反應過來,錢淵起身出了門。
屋內安靜片刻后,小妹一手挽著黃氏的胳膊,靠在譚氏的肩膀上,低聲道:“這事兒可不能隨隨便便透露出去,父親、大哥的身份泄露……”
“知道,知道。”黃氏連連點頭,“總是好事,能平安歸來,就算不能回家,隔幾日總能見一面。”
譚氏皺眉不展,嘆息道:“之前還擔心的很,還怕他們……”
“是啊,真怕戰場上碰到。”黃氏氣道:“去年就見了面,居然瞞著我們不說。”
小妹無語的看著這對婆媳一句接一句的發牢騷,最后忍不住打斷道:“母親,大嫂,聽清了嗎?是對誰都不能泄露!”
譚氏一愣,“你叔父、叔母遠在京城,這等事自然不會寫在紙上……”
倒是黃氏反應過來了,“小妹……你指的是她?”
“嗯,不能讓二嫂知道。”
被錢淵暗地里提點過的小妹低聲道:“這是二哥的意思……五天前,二哥突然幫忙在城西買下幾棟宅院作為診所,這幾日二嫂白日都在外間。”
頓了頓,小妹補充道:“后院中,正屋才有路通向園子,二哥二嫂那邊可是死路。”
想到這,小妹突然腦海中靈光一閃,疾步出門,沒走幾步就看見不遠處正凝神看向屋后的錢淵的身影。
屋后有一座小小院落,還有仆婦、丫鬟的住所,再過去是另一條街道的宅子,和錢宅背靠背。
小妹這時候才反應過來,為什么之前錢淵說自己干的不錯……如果能拿下那處宅子,父親、大哥住進去,幾乎每日都能見面。
看妹妹走過來,錢淵笑著收回視線,低聲道:“別急,再等等。”
隔壁那條街的宅子都是鎮海周家的。
錢淵在心里想,那日自己琢磨周復類當年的金宏,比起來,這幾處宅子沒辦法和杭州食園相提并論,不過,卻是送上門的美食,不吃白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