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有胡應嘉這個所有人都看不順眼的貨色,但宴席還算融洽,黃懋官頻頻舉杯,他是福建人,也算東南人氏,與浙江士林頗多來往。
錢淵不去管那些,只和陳有年、孫鋌幾人敘舊情,問如今京中現狀,雖然與徐渭、孫鑨長期通信,但很多細節是不知道的。
孫鋌笑著說起林庭機調任禮部左侍郎,與禮部右侍郎董份鬧得不可開交……沒辦法,兩邊是死敵,當年林庭機的舉主李默就是因為董份才被罷官歸鄉的。
陸一鵬小聲告知錢淵,張居正很可能被任命為重修《興都志》的副總裁官。
而陳有年說起楊博孝期已滿,不肯回京,還在西北遙領兵部尚書,京中頗多彈劾。
這也難怪,如今嚴嵩、徐階斗得死去活來,如高拱、楊博這等人物自然躲得遠遠的,就等著這兩貨分出勝負……或者嘉靖帝修道成仙。
陳有年低聲道:“西北有楊惟約,東南有胡汝貞,兩廣有吳子實,兵部遭侵權甚多,又亂作一團,偏偏楊惟約明哲保身。”
錢淵默默點頭,“嚴東樓如何?”
“與文長有幾次密見。”陳有年笑道:“文長那性子……真不容易。”
“長進了不少。”錢淵也笑了,“猶記得當年還在東南,有人替他做媒,聞嚴姓而拒之。”
“后此女早亡,文長哭祭。”陳有年搖頭道:“身登皇榜已近三載,還不肯續娶……據說連陛下都說了他兩次。”
“他那性子……太犟。”錢淵有點撓頭,不過說實話還真不敢隨便給徐渭做媒……這貨歷史上是有殺妻事跡的。
“展才!”前頭傳來譚綸的喝聲,“少司農詢之,何故不應?”
“不過未聽見而已。”黃懋官詫異的看了眼譚綸,“子理過苛了吧,倒有點陸平泉的風范。”
錢淵是知道小舅這兩天看自己很不順眼……陸一鵬在偷笑,他是華亭人,鄉友聚宴時常常聽聞,錢淵的老師陸樹聲對自己這個弟子頗多斥責之語。
呃,陸樹聲那話……翻譯一下就是,老子怎么就教出這么個能惹事還媚上幸進的學生!
陸樹聲這話讓很多同鄉都想吐血……自從孫承恩致仕后,松江府官員中升遷最快的是兩個人,一個是陸樹聲,一個是錢錚。
南京太常寺卿兼管國子監事、通政使,雖然算不上高官,但勉強算是九卿……一個是錢淵的叔父,一個是錢淵的老師。
除了他們之外,其他松江出身的官員都遭到了嚴黨的針對……三年前攀附徐階上位左都御史的潘恩,也就是錢淵好友潘允端的父親,第二年就被嚴黨一腳踢飛,如今在老家逼著兒子潘允端準備明年會試。
陸樹聲這話……如何不讓同鄉吐血!
這叫得了便宜還賣乖啊!
錢淵斟了杯酒,整理衣著,起身踱步,“霖原公勿怪……”
“些許小事……”
“小舅愛之深,責之切……”
兩句話混在一起,黃懋官愣了下,譚綸臉色發黑……這小子請罪不為自己沒聽見黃懋官的招呼聲,而是為了譚綸的相責。
“哈哈哈。”黃懋官大笑舉杯,“都說錢龍泉不讓人后,此言不虛。”
錢淵雙手持盞一飲而盡,“霖原公乃科場前輩,又德高望重,直呼展才即可。”
黃懋官點點頭,舉杯也一飲而盡。
其實黃懋官不止從一兩個渠道知曉錢淵這人,他和高拱相熟,七拐八拐還扯得上姻親關系。
黃懋官的兒子娶了他同年李凌云的長女,李凌云的二兄李登云嘉靖十三年進士,是高拱的姻親,現在就住在高拱家里。
黃懋官此人貌不驚人,卻是個能干實事的,即刻問起紅薯諸事,從來歷、種植、灌溉到收獲季節、如何食用,一一細問。
兩人一番交談,黃懋官頻頻點頭,錢淵心里很是詫異……來到這個時代好些年了,對數據如此敏感,而且對搜集數據對比非常敏感……這樣的官員真的很少見。
錢淵上一次碰到類似的官員是唐順之,他突然想起徐渭信中提到,黃懋官擅算術,嘖嘖,唐順之算盤也打得賊溜。
“也就是說,這些都是番地傳來的?”黃懋官點頭道:“難怪有人將五峰類比博望侯。”
“佛郎機人遠邁重洋,不僅農物,船舶、鐵炮、火器均有可取之處。”錢淵笑道:“如鳥銃就是西洋人攜來,戚元敬選制長刀取才于倭國……”
“不過奇技淫巧而已。”
錢淵無奈的偏頭看了眼胡應嘉,這貨……怎么就記吃不記打呢!
譚綸背脊一挺,“鳥銃為殺賊利器,死于鳥銃之下的倭寇不計其數,何以此言相責?”
胡應嘉也有點恨自己最快,遮掩道:“若有忠義之心,倭寇百萬何懼,此為舍本求末。”
侍立在旁的中年人高聲道:“桐鄉大捷,百余鳥銃齊發,侯龍泉側翼出擊,方能敗倭,力保桐鄉不失;上虞大捷,以數百鳥銃、十余門虎蹲炮為先鋒,戚元敬方能三刻鐘擊潰徐海。”
“胡大人的意思是,要士卒放下鳥銃,脫下鎧甲,以命相搏嗎?”
“世臣住口。”譚綸輕喝一聲。
看黃懋官轉頭看向那中年人,錢淵介紹道:“此為張元勛,字世臣,臺州人氏,嘉靖二十六年,倭寇攻臺州,其父散盡家財,聚眾擊倭,力戰而亡。
張世臣十七歲即襲職海門衛新河所百戶,戰功累累,去歲于溫州、臺州擊倭,戚元敬曾贊譽,義不避死,勇可冠軍,功當首論,因功升任浙江游擊。”
黃懋官瞥了眼胡應嘉,親自斟酒遞給張元勛,“為國御邊,不避生死,當飲此酒。”
張元勛先看了眼譚綸,再看了眼錢淵,才接過酒盞一飲而盡。
錢淵手持酒盞踱步到胡應嘉面前,“淮安胡氏,名重天下,南津翁為后輩敬仰。”
低頭看了眼頗為警惕的胡應嘉,錢淵加重語氣道:“不論他人,錢某的確敬仰南津翁。
正德年間,胡公任閩廣兵備道,佛郎機人盤踞東南島嶼,頻頻上岸侵襲,以至于民不聊生,胡公毅然擊之,蕩南海之敵,揚大明之威。
佛郎機人所持火器殺傷頗多,為害尤烈,胡公命名為‘“佛郎機’,命神機營仿制,名為‘神機炮’。”
說到這,胡應嘉已經是臉色慘白。
“胡公引入‘神機炮’,開我朝火器新篇,再到朝中設浙江巡撫一職,鳥銃、鐵炮蜂擁而來,吳淞總兵董克平效仿胡公,打制火器,力保上海、華亭不失。”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胡公此舉如何不讓錢某敬仰?”
錢淵低頭看了眼胡應嘉,眼神中頗多憐憫,“胡公之名當傳后世,可惜后人凋零,一代不如一代。”
大廳里靜若無聲,所有人的視線都投在長身而立的錢淵,似乎已經縮成一團的胡應嘉身上。
陸一鵬手肘撞了撞孫鋌,“如此還算修身養性?”
孫鋌咂咂嘴,“這也太狠了點。”
文人罵架講究一個含蓄,別說臟話連篇了,就是太直白的都不行,要含而不露。
錢淵以胡璉當年引入佛郎機之事攻伐,這已經讓胡應嘉啞口無言了……類似的事你祖父已經干過了,現在罵奇技淫巧,那就是連你祖父一并罵了。
最關鍵的是,胡璉是胡應嘉的祖父,而不是父親。
錢淵最后一句話才是要害,“一代不如一代”……將胡應嘉的父親一并帶了進去。
罵人連人家老子一并罵……偏偏胡應嘉還回不了嘴,黃懋官舉袖遮面,臉帶笑意,真是名不虛傳啊。
譚綸面無表情,心想你錢展才倒是一代比一代強,其他的不說,光論嘴皮子功夫,比當年鶴灘公強上百倍!
而陳有年只能感慨,展才犀利更盛往昔!
錢淵看著胡應嘉狼狽離席,嗤笑兩聲……反正這貨南下是來挑刺的,擺明車馬,很多事反而方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