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七年率軍先入閩后入贛,古田、宜黃、分宜數場大捷塑造了戚繼美不弱其兄的赫赫威名。
重新回到鎮海的戚繼美雖然未滿三十,但長時間的領軍作戰的經歷造就了他身上淡漠而不失威嚴的氣勢。
但僅僅兩年,戚繼美沒有想到,如今的鎮海已非舊觀。
沿著甬江一路東進,沿途的碼頭不下十處,每一處都繁花似錦,人煙茂盛,吆喝的號子不時在江岸邊響起。
戚繼美站在船頭久久眺望,他記得自己當年隨兄長南下入浙,初入杭州,見人頭聳動,但在那之后,東南凋零,除卻杭州等幾座大城,東南沿海重鎮都有衰敗之像。
而如今,戚繼美嘴角動了動,露出個不太自然的笑容,遠處已經漸漸從江面薄霧中顯露出的鎮海新城,比當年的杭州還要熱鬧。
總的來說,錢淵設市通商后,跟開始,對海商貿易這一塊行使的是約束多于鼓勵,侯濤山一戰后,約束和鼓勵并重,等到錢淵入京……商業大潮席卷而來,將整個東南都一口吞下。
經過一年多醞釀后,大量的人口洶涌而來,頗有淘金模樣,從內地轉運來的各式各樣的貨物在南京,在嘉興,在蘇松,在杭州,被包裝,訂購,沿著水路直通鎮海。
這條利益鏈上,關系著無數人的利益甚至生死存亡。
如浙江省并不靠海的湖州、金華、處州、嚴州,無不仰寧紹臺三府而馬首是瞻。
“這邊是新城,幾乎都把侯濤山包起來了。”去迎接戚繼美的張三指著江邊說:“威遠城現在設一營鳥銃兵,鐵炮十尊,對面的金雞山你肯定記得。”
“嗯。”戚繼美當然記得,兩年前他就是從金雞山中殺出,兩百甲士如秋風掃落葉一般鼎定侯濤山一戰。
“繼續往前,兵船碼頭更靠海,每日盤查甚嚴。”張三指揮船夫一直向前,越過鎮海老城才抵達專用碼頭。
鎮海縣城內。
酒樓的頂層,臉上頗有憂色的孫鋌和何心隱、鄭若曾圍桌而坐,看到戚繼美進來都起身相迎。
“拜見孫知縣,拜見夫山先生……”
“好了,都什么時候了,還理會這些虛禮作甚?”孫鋌迫不及待的將戚繼美摁在座位上,“可接到展才書信?”
戚繼美點頭輕聲道:“不使兩浙生亂,不使倭患再起,不使商路斷絕。”
“南下之前,展才所說繁多。”何心隱緩緩道:“剛剛接到消息,盧斌有可能被調出浙江,譚子理丁憂守孝,張元勛固守溫州,總兵董邦政前些年征伐沙場,如今……”
“如今浙江無副總兵,軍中諸事,繼美需一力擔之。”
戚繼美昂首道:“不論其他,軍中必不生亂。”
“好!”鄭若曾道:“只要軍中不亂,任憑侯汝諒百般手段,也難以壞事。”
孫鋌還是愁眉苦臉的模樣,搖頭道:“如今京中局勢復雜難言,畢竟華亭上位首輔,如若將荊川公、宋府尹、楊文甚至繼美都調走……”
戚繼美突然開口道:“那就是和隨園撕破臉要大打出手,走私必然再盛,倭患必然再起。”
“諸君何必想那么多,京中只能托付龍泉,我等只需要保東南不亂,商路不絕。”
距離這兒四五里的老城錢宅后院。
錢銳搖著頭看著手中的信,沉思片刻后嘆道:“如今的東南,就像一塊令人垂誕的肥肉,拎著肥肉的人雖然手持刀槍,但卻年幼身小,難以相抗。”
站在下首的張三苦笑道:“老爺,小的只知道,少爺發了話,要給那侯汝諒一個難堪,鄭先生、夫山先生出了大力。”
“荊川公呢?”
張三一撇嘴,“他老人家自然是看不慣的,雖然寫了封信去討債,但也沒當回事。”
錢銳將信紙遞過去,“如果只涉及胡汝貞,或許……”
“絕不可能。”張三將信紙點燃,干脆利索的說:“南下傳話的是周澤,他說的很清楚,侯汝諒坐穩浙江巡撫之位,有徐華亭為依仗,必然向寧紹臺伸手。”
錢銳沉默片刻后點點頭,“你去吧。”
看著張三離開,錢銳轉身從暗室去了背面,安坐半個時辰才起身出屋,乘車往金雞山方向而去。
錢銳隱隱猜測,兒子在京中應該只是勉力抗衡,時局走向實在是難以揣測,比如盧斌。
周澤帶來了消息,兵部晉盧斌吳淞副總兵,轉駐昆山、太倉州一帶。
論戰陣資歷,盧斌是跟著錢淵最早的,從嘉定大捷到崇德大捷,再到嘉興府力挽狂瀾的桐鄉大捷,盧斌都是在錢淵的麾下聽命。
如今,雖然戚繼美從江西轉浙江,而盧斌卻被調離,顯然,錢淵在京中處境也說不上一個好字。
過了江,徑直去了招寶村,如今金雞山下,延綿三四個村落,大都是海商家眷聚集而成。
“方先生來了。”汪直像個富家老翁一般坐在火爐邊,冒著熱氣的火盆上還有兩個被烤的香氣撲鼻的紅薯。
“老船主這日子倒是逍遙。”錢銳忍不住抽抽鼻子,笑著接過汪直遞來的紅薯,“不擔心?”
汪直笑得前仰后合,“方先生沒聽說?新任浙江巡撫……據說前幾天下雨,都找不到瓦匠修屋子呢!”
這事兒雖然是真的,但也沒那么玄乎,書房天花板漏水,侯汝諒隨口吩咐了句,結果下面的親兵不肯給錢去抓壯丁……結果隔一天又有地方漏水,親兵想抓壯丁都抓不到。
汪直一邊笑得直打嗝一邊說著已經在浙江流傳開的幾個笑話,錢銳頗有興致的不停問……其實他知道的比汪直清楚多了。
“對了,明兒就是除夕了,方先生就在這兒住下吧。”汪直搓搓手,“今年本準備回徽州,現在想想還是算了……別再出事。”
錢銳點頭贊同,“前車之鑒不遠啊,當年趙大洲,今年侯汝諒,不可不防。”
臨近黃昏,錢銳出去在村子里兜了一圈,毛海峰、王一枝、徐碧溪等汪直手下的頭目都在。
其實關鍵在這兒,只要這兒不亂,浙江就不會亂。
可惜東南海船大都在汪直麾下,而汪直對麾下管束力度又很強,威望又很高,不然取而代之才是最好的選擇……錢銳知道兒子曾經是起過這個心思的,譚維就是備選的目標。
突然錢銳腳步一頓,譚維率船隊去南洋已經一個月了,怎么還沒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