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兩個下馬威后,侯汝諒雖然私下被氣得跳腳,但并沒有一絲一毫避讓的心思。
大年初一,侯汝諒不得不從自己私囊里掏銀子,畢竟幕僚是自己雇的,親兵是自己帶來的……原本這些應該是從常例銀里出的,但到目前為止,各個府洲沒有一個繳納常例的。
如湖州、嚴州的知府推脫民力枯竭,嘉興、處州的知府聲稱已經放衙,要等到正月開堂,而金華、溫州的知府居然連個回應都沒有。
侯汝諒在遼東見多了脾氣暴躁的將官下屬,但也沒見過如此不講規矩的下屬同僚……是不是覺得老子這個浙江巡撫坐不穩?
其實這是個誤解,侯汝諒是山西人,又巡撫遼東,很難理解東南這邊官場、大戶、商賈的心思。
在東南,有錢能使磨推鬼,在錢淵的鼓勵甚至慫恿下,商業大潮席卷而來,讓東南只認銀錢不認人……這點江南士林多有貶低,雖然他們自己也從中受益。
當年錢淵兵圍巡撫衙門的事,雖然沒有大肆傳播,但在官場、軍中卻是傳的沸沸揚揚,趙貞吉去,如今又來了個同為徐階門下的侯汝諒,這如何不讓人警惕?
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啊!
從嘉靖二十六年開始,厲行海禁,開海禁通商……反反復復讓東南膽戰心驚,直到錢淵正式設市通商。
即使那些各地的知府,甚至杭州城內的布政司、按察司的官員,沒有一個沒從這場盛宴中得到好處的,或親朋好友,或和大戶合作,他們都從中得利……畢竟不僅浙江,全天下也只有一個海瑞而已。
侯汝諒不傻,他隱隱能感覺到,官場上下對自己的態度不僅僅因為錢淵,更有深層次的其他原因。
的確如此。
從明面上來看,是隨園是錢淵對侯汝諒的態度導致了這一切,但從本質上來說,是東南對財富的渴望,對海禁的恐懼,對商路的斷絕……導致了東南對侯汝諒的抵制。
侯汝諒覺得有點冤枉,自己南下入浙是針對胡宗憲來的……但這話兒總不能在明面上說出口吧。
從除夕夜開始,侯汝諒就和幾個幕僚開始整理留在巡撫衙門的賬目……好吧,吳百朋在任期間清清楚楚,譚綸雖然不是個玩意但賬目也沒什么問題,問題最大的居然是趙貞吉。
而浙直總督府留下來的賬目只有個總賬,沒有明細,沒有流水,這玩意有個屁用啊,就算和南京、蘇松、山東、湖廣各地提編的衙門那邊賬目比照,也最多只能查清楚進出大略,很難翻出胡宗憲對嚴東樓的賄賂賬目。
侯汝諒開始琢磨要不要做一份假賬……反正這事兒是板上釘釘的,也不算冤枉了他胡汝貞。
這種模式……是明朝特有的政治生態,科道言官風聞奏事,說你有罪那就有罪,沒罪我們不會彈劾你,彈劾了那你就是有罪!
相當多的官員就是因此斷絕仕途,暗中大罵那群科道言官都是瘋狗……比較典型的就是胡宗憲的幕僚茅坤,當年擊敗瑤民叛軍被譽為奇才,結果就是被科道言官彈劾擅殺,最終不得不自請致仕。
而且胡宗憲那廝還不僅僅是風聞,所有人都確定,就連嘉靖帝都能肯定,胡宗憲必定賄賂嚴世蕃……沒辦法,嚴世蕃這廝不收銀子不辦事的。
一直到正月十五,候汝諒無奈的暫時結束了查賬,恰逢今日元宵,他和張師爺兩人出了衙門。
這兩年浙江風調雨順,更兼海貿旺盛,杭州是南北大運河的起點,又有錢塘江往徽州直通武漢,成了沿海除了鎮海之外最旺盛的貨物集散中心。
民間少了愁苦,多了歡笑,大盞的彩燈隨處可見,穿著新衣的孩童手提小巧燈籠在人群中來回穿梭。
這是遼東苦寒之地從未見過的盛況,候汝諒再往前走,大戶人家門口,多搭建令人眼花繚亂的燈棚,甚至還有不止一座鰲山。
張師爺好奇的看著不遠處的鰲山,“這是誰家?弄璋弄瓦?”
這座鰲山上多繪畫著各式孩童模樣的圖案,百嬰圖筆致工麗,戲嬰圖上兩個嬰兒撲蝶嬉戲,饒有情趣。
“好大的手筆。”候汝諒雖是山西人,但幼年隨父在南京,通曉音律書畫,登時來了興致,“均非尋常畫家能為。”
張師爺往前走了幾步,瞇眼細看,不禁詫異道:“這是誰家……居然連個匾額都沒有。”
候汝諒跟著上前,看到這一幕也覺得有點古怪,十幾個穿著只能算是干凈的中年漢子站在門口,不停有人上前恭賀,身后的隨從們將大包小包的禮物拎進去,漢子們紛紛推辭,門口處擠成一團。
走的略近一點,候汝諒瞳孔微縮,那十幾個漢子多是手足殘缺之輩,張師爺脫口而出,“難道是倭……海商?”
一旁站著的一個中年胖子奇怪的轉頭看來,“兩位不是浙人吧?”
“的確不是。”張師爺笑著問:“兄臺如何看出來的?”
“哈哈,不僅不是浙人,而且還不是蘇松人,也不是閩人。”中年胖子哈哈笑道:“更加不是行商!”
候汝諒和張師爺面面相覷。
中年胖子這才解釋道:“若是東南人,或是行商,如何不知杭州食園?”
“食園?”張師爺眨眨眼,“食園不在這兒吧?”
“那是后來的食園……龍泉公都沒去過,這兒才算食園呢。”中年胖子笑瞇瞇的說:“龍泉公心善,錢家護衛上陣殺倭,若有殘疾要么養在鎮海,要么養在食園……鎮海那邊咱沒資格湊上去,只能來食園了。”
候汝諒轉頭看向門口處的那些手足殘缺的漢子,原來是聞名東南的錢家護衛。
“來這兒做甚?”
中年胖子指了指鰲山,“龍泉公喜誕麟兒,自然是大喜。”
張師爺還想問什么,那胖子看門口人少了,立即吆喝了聲帶著三四個同伴殺了過去。
張師爺無語的轉頭看了眼面色陰沉的候汝諒,“東翁……”
候汝諒轉身就走,在京城就被那廝弄了個灰頭土臉,南下赴任被連續兩次下馬威,難得有心情出來兜了圈,居然還能撞個正著!
還真躲不開你了!
候汝諒在心中發狠,但同時也暗暗心驚,他沒想到,隨園或者說錢淵的影響力并不僅僅集中在寧紹臺三府,也不僅僅集中在官場、商場中。
影響力向下蔓延,這是如今這個時代很難出現的,畢竟一個調令就能讓你的努力土崩瓦解,而錢淵做到了,而且他會一直持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