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信中,胡宗憲用晦暗的字眼提醒著錢淵,你不能不幫這個忙啊。
胡宗憲無非是看中了在自己、汪直、東南、抗倭、錢淵、設市通商這條線上,自己和錢淵是同一立場,他更清楚錢淵對東南通商事的重視。
這是求饒,這也是威脅。
胡宗憲這是在說,要倒霉大家伙兒一起倒霉……汪直厚賄,胡某才選擇招撫。
侯汝諒不是還在浙江查賬查的焦頭爛額嗎?
不用查了,胡某承認,每三個月送一批重禮賄嚴東樓。
這是威脅嗎?
不是,隱藏在下面的是,胡宗憲隱隱透露,汪直厚賄,你錢淵才選擇和汪直合作,在鎮海設市通商。
汪直雖然被封靖海伯,但仍然長期逗留在東南,而陸續入浙的侯汝諒、龐尚鵬、董一奎都是徐階的人,在這種情況下很難說會不會出事。
不說其他的,一旦有科道言官上書彈劾靖海伯汪直賄賂錢淵,才得以出海販貨,朝中很可能借此機會讓汪直入京廷辨。
胡宗憲、王寅、鄭若曾都對浙江局勢非常清楚,汪直一去,東南說不定就要出事。
到時候,你錢展才也會焦頭爛額。
這才是威脅。
這一手倒是有點絕,明明是自個兒要倒霉,馬上就要掉下懸崖了,卻一個繩套將錢淵給套住了。
錢淵的確不能容忍這樣的事,汪直這桿旗幟一倒,不說其他的,商船出海販貨的安全性就難以保證,難道短時間內能冒出一個威望、實力都能壓倒眾人的另一個汪直?
在那種情況下,冒出第二個的徐海的可能性怕是更大吧?
錢淵在心里琢磨,胡宗憲這一手應該不是他自己的主意,也不太像是王寅……這貨明顯不知情,難道是茅坤?
看對面王寅神情焦急,錢淵笑著向徐渭使了個眼色。
“胡汝貞由一介御史而巡撫一省,繼而總督浙直,提編六省,編練新軍,兩浙、蘇松倭患平息,胡汝貞實有大功。”徐渭揚聲道:“雖身染墨點,惜其量窄,有搶功、縱寇之舉,非俯仰無愧,但于國有功,此等人敗于朝爭,日后何人敢復行?”
鄭若曾嘆道:“當年曾子重被讒斃,邊塞十余年難靖……”
看錢淵依舊微微笑著不說話,徐渭接著說:“胡汝貞厚賄嚴東樓,確有其事?”
王寅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他是胡宗憲最信任的同鄉幕僚,隱秘事都是他一手操持,當年每次送給嚴世蕃的厚禮都是他負責的。
“先帝欽點胡績溪就任浙直總督兼兵部尚書、浙江巡撫、右都御史,此與嚴東樓何干?!”鄭若曾卻反應過來了,“聽聞有御史彈劾胡汝貞攀附嚴分宜,此大謬!”
徐渭點點頭,“胡汝貞從無攀附分宜,從無厚賄東樓。”
“但是……”王寅有些遲疑。
胡宗憲賄賂嚴東樓,這幾乎是滿朝上下都認定的事,如沒有賄賂,胡宗憲憑什么坐穩浙直總督這個位置,如沒有攀附嚴嵩,胡宗憲在江西大戰中為何因分宜縣而躊躇不前呢?
鄭若曾低聲問:“沒有禮單留存吧?”
“汝貞兄這邊肯定沒有,嚴府那邊……”王寅面露難色。
“不打緊,反正搜不出來。”徐渭嘿嘿一笑,轉頭看了眼錢淵。
“科道言官彈劾的罪名中,貪污軍餉,賄賂汪直,受汪直賄賂,貪戀兵權,搜刮民間,這些都是虛指。”徐渭解釋道:“致命之處只有賄賂東樓,攀附分宜。”
“虛指?”鄭若曾的視線落在了錢淵的身上。
錢淵依舊笑著沒說話,顯示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
王寅試探問:“展才可有把握?”
錢淵嗤笑一聲還是不吭聲,顯然對這個問題不屑一顧……心里卻在琢磨,替他胡宗憲脫罪,把握那是絕對沒有的,不過如果胡宗憲只想留下一條性命,這倒是有可能的。
“那就一切拜托展才了。”王寅起身長長一揖,“若有所需,盡請道來。”
“亮卿兄客氣了。”錢淵起身扶住王寅,“雖早年小有間隙,但早在鎮海,錢某便言,東南敗倭,績溪首功。”
王寅怔住了,沉默半響后退兩步,再次長長一揖到地。
錢淵上前再次扶住王寅,臉上掛著溫和的笑容,“亮卿先生可帶話給汝貞兄,一動不如一靜,諸事均有錢某料理。”
王寅沉默的點點頭,如今科道言官皆彈劾胡宗憲,保住性命再圖謀東山再起方為上策。
“為免意外,錢某就不寫信了。”錢淵口吻依舊溫和,“若事有不濟,也至少可保汝貞兄歸鄉。”
頓了頓,錢淵補充道:“如若沿海新倭亂起,商路斷絕……猶記得嘉靖三十四年,錢某被倭寇所擄,沿途所見,鄉村凋零,而這些年因五峰之故,徽商往來沿海絡繹不絕……”
王寅沒太聽懂,鄭若曾皺了皺眉,只有看過胡宗憲來信的徐渭挑了挑眉頭。
沿海開海禁通商,給東南帶去了無數的商機,徽州府雖在山區,但一來有新安江直通杭州,水運便捷,二來因許棟、徐海、汪直、王一枝、徐碧溪等人都出身徽州,而徽州又有外出經商的傳統,所以在東南那么多府洲中,徽州府得利可名列前五。
這是在提醒胡宗憲,你敢把桌子掀了,回了鄉梓都遭人鄙夷。
而這句話的重點不在“五峰”,而在“嘉靖三十四年”。
那一年,錢淵被倭寇擄走,而真倭猛攻績溪縣龍川村。
胡宗憲隱隱以東南通商事、汪直威脅錢淵,后者哪里有那么好的脾氣,雖然接下了這事,卻以這句話隱隱以龍川村威脅胡宗憲……小心再有一股倭寇去龍川村找你麻煩!
你敢壞了事,我就敢壞了你龍川胡氏……呃,我錢展才可能干不出這么喪心病狂的事來,但你胡汝貞想賭一賭嗎?
“那就拜托亮卿兄傳話。”錢淵拱手行禮,“這便啟程南下,伯魯兄?”
鄭若曾點頭道:“鄭某暫留兩日,還請展才引薦,拜會曾府。”
有鄭若曾這個幌子,終于可以上門了,兩三個月了,為了避免高拱、李默兩個沒肚量的老頭兒犯嘀咕,錢淵到現在都沒去過曾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