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晚上,徐渭和孫鑨在隨園用餐,冼烔、陸樹德、周詩等人也來湊熱鬧,聊了聊白日的亂象……太亂了,前兩日還只是科道言官上書彈劾,今日連身處京察漩渦的普通朝官都忍不住要上書了。
一直到很晚時候,諸人才散去,但孫鑨和徐渭留了下來。
錢錚嘆息著將一張紙遞了過來,“中玄上位稍顯太速,漏處不少,這份彈劾奏折最為……”
徐渭接過來看了幾眼,忍不住嘖嘖道:“言辭犀利,何人手筆?”
“林若雨。”
“難怪……”徐渭點點頭。
去年南宮舌辯,徐渭大發神威,幾乎所向披靡,那幫科道言官能勉強和徐渭相抗衡的也就兩個人,一個是歐陽一敬,另一個就是林潤。
相比較而言,歐陽一敬有點不要臉,什么捕風捉影的事都有膽子拿出來說,傳聞中嚴世蕃每年御女三百就是歐陽一敬的手筆。
而林潤比較理智,一旦上書彈劾,必條理分明,句句在理。
“貪戀權位……”孫鑨一條條看下來,笑道:“這一條高新鄭難以反駁。”
“自毅齋公、南野公之后,幾任禮部尚書均入閣……”錢錚嘆道:“的確難以反駁。”
嘉靖三十二年孫承恩辭官歸鄉,繼任禮部尚書的歐陽德沒幾年也歸鄉專心講學,之后的吳山、李默、孫升、高拱都陸續入閣,如今高拱入閣后還兼任禮部尚書,將后來者的路堵得死死的,已經引起大量翰林官的不滿。
李春芳、高儀都是資深的翰林官,前者雖然走的不是儲相路線,但已經是第二次任禮部侍郎,不太可能再轉任其他五部侍郎,事實上他已經歷任吏部侍郎、工部侍郎、刑部侍郎了。
而高儀……目前因為隨園,少有人去招惹他,更別說高儀雖然這兩年晉升速度非常快,但始終走的是正統的儲相路線,否則也不能壓倒身為翰林學士的李春芳兼管詹事府。
但問題是那些翰林官一旦在翰林院、國子監、詹事府積攢資歷后,最希望就是在禮部侍郎這個位置上輪一圈……不指望像陳以勤、張居正這些潛邸舊臣直接入閣,但輪一圈再轉任其他五部侍郎,日后入閣的可能性就能大一點。
而這條路,如今被高拱堵得死死的。
徐渭敲敲桌面,“操控京察……林若雨不提楊惟約,不提山西籍貫官員無人落馬,只提高拱姻親學生都平安過關,呃,有點古怪,林若雨有點無頭無腦……”
徐渭覺得有點奇怪,林若雨這一條有點莫須有的味道,高拱姻親學生都沒事,也不能證明高拱舞弊。
錢錚嘿了一聲,“御史辛自修今日也上書彈劾南京戶部郎中孟洙在修繕河道、治理黃泛時有貪瀆之舉。”
孫鑨低聲解釋:“孟洙亦是嘉靖三十五年進士,選官南京兵部主事,自去年起連連晉升,是高新鄭五弟高才的親家。”
“不止如此。”徐渭冷笑道:“高新鄭無子,去年末過繼堂侄高務本,此人之妻即孟洙長兄孟淮三女。”
“孟淮比我晚一科,嘉靖十七年進士,曾任山西巡撫。”錢錚笑道:“還不僅如此呢,孟淮長子是高新鄭的長女婿。”
孟家和高家的關系太深了,彈劾孟洙,矛頭自然是直指他高新鄭。
徐渭嘆了口氣,將紙丟在桌上,“高新鄭骨頭太硬,只怕這次真如展才所言……勝負難料啊。”
林潤的這份奏折相當于第一顆準確擊中高拱身軀的子彈,其他諸條不提,但這兩條讓高拱無話可說……特別是辛自修彈劾孟洙的奏折中附上了證據,呃,辛自修是南京都察院的御史,提交奏折的時間拿捏得真是恰到好處。
第二天,高拱還堅持去西苑直廬上班,依舊執掌票擬,依舊執掌批紅,依舊將內閣首輔徐階、司禮監掌印太監陳洪當做孫子。
反正這大半年來,關于彈劾高拱霸占票擬的奏折漫天飛舞,高拱也不在乎,但半天之后,某些消息傳入內閣后,高拱慌了。
太常寺卿兼管國子監事殷士儋不知受何人唆使,在大眾廣庭之下,大罵昔日同僚高拱嫉賢妒能。
從根本上來說,高拱的上位是因為隆慶帝,其他人畏懼高拱和隆慶帝之間的深厚關系,但殷士儋顯然是不怕的。
高拱向來公認是隆慶帝潛邸舊臣的頭面人物,即使錢淵也難以相比,殷士儋的表態正式拉開了潛邸舊臣之間的分歧和內斗序幕,這是高拱不想看到的,不是高拱不想這種分歧表露出來,而是他知道……這是隆慶帝不想看到的。
第一時間接到消息的高拱并沒有慌慌張張,而是徑直請見,但聽到陳洪明確的說出陛下不見之后,高拱慌了。
隆慶帝雖然信重高拱,但實在不想看到這樣的局面,幾乎滿朝皆敵,就連殷士儋這樣的潛邸舊臣都要刀鋒相向。
你身為次輔,搶走了票擬之權,搶走了批紅之權,將內閣、司禮監、兵吏禮三部都視為自留地,對隨園處處針對,如今,連殷士儋都容忍不下?
隆慶帝看了眼手中的折子,嘆了口氣,“無虛言?”
“臣不敢虛言瞞上。”錦衣衛指揮使成國公躬身道:“均為棠川先生親口所言。”
棠川是殷士儋的號。
隆慶帝揉著眉心感覺心累,“正蒙會元出身,殿試探花郎,入裕王府多年,又主持順天府鄉試,同校《永樂大典》,雖然不常覲見,但至今仍是翰林侍讀……”
成國公低著頭沒說話,心想這事兒的確是高拱做的不地道。
殷士儋雖然脾氣火爆,又因為入禮部的路被高拱堵住而惱火,但也不會傻到以自己為由大罵高拱嫉賢妒能,他推出來的人是當年在裕王府中存在感不強的胡正蒙。
按理來說,胡正蒙嘉靖二十六年探花出身,十多年的資深翰林,曾主持順天府鄉試,又是潛邸舊臣,和陶大臨、孫鑨、林燫一起校錄《永樂大典》,不管從哪個角度來說,早就該晉升了。
但奇怪的是,胡正蒙至今還只是個翰林侍讀,不說憑借青詞晉升的李春芳、徐渭,也不說已經是翰林侍讀學士的殷士儋、林燫、張居正這三位同年……嘉靖三十五年進士的孫鑨、陶大臨都已經是翰林侍讀了。
最關鍵的是,胡正蒙至今還沒有入詹事府,裕王府的潛邸舊臣除了錢淵全都是翰林官,在隆慶帝登基后,殷士儋、張四維、林燫、諸大綬陸續入詹事府,就連錢淵都進去了,但胡正蒙沒有。
雖然胡正蒙的存在感不強,但這件事還是在朝中一度引起私下討論的……難道陛下看不上胡正蒙?
而今天殷士儋的直言相斥讓所有人恍然大悟,原來是高拱。
兼任禮部尚書的高拱掌翰林院事,任何升遷都是過他的手的,而禮部左侍郎高儀掌詹事府,三番兩次舉薦胡正蒙入詹事府,按理來說這是陛下欽點,但實際上要看批紅……而如今的批紅之權被高拱把持。
這是鐵鐵的嫉賢妒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