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備帶大軍至彭城。彭城郡兵稽首歸降,劉備對兩部司馬深相撫慰,使仍領原部,不加改動。范英、王季兩人感動,堅請劉備收編。這兩個人果然是聰明人。陳登、許褚殺吳范,范、王有兵兩千,安坐軍營,保持中立,一來懼陳登、許褚,二來更懼在陳許身后的劉備,那可是雄起青州、大破曹操的劉玄德。大勢在于劉備,陶謙頹相明顯,識時務者,方為俊杰。劉備頷首,令兩人稍安勿躁,迎向陳登、許褚,一手執了陳登之手,一手牽了許褚之手,并肩而行。
陳登手掌溫潤如玉,許褚手掌粗如鐵石,劉備對陳登道:“元龍文膽武志,果決敢斷,運饋繼乏,不絕糧道,功莫大焉。”又對許褚道:“仲康勇武絕人,過于賁、育,力誅群兇,功亦高也。”孟賁、夏育,皆春秋時秦武王之勇士也。孟賁水行不避蛟龍,陸行不避兕虎,夏育叱呼駭三軍。
陳登輕輕放開劉備之手,遜謝道:“登二人激于憤怒,一時沖動而殺吳范,使將軍與陶公生隙,請將軍恕罪。”
許褚亦拱手謝罪。
殺吳范而奪彭城固然有功,但擅殺二千石之官員,激化陶謙與劉備的矛盾,也不能完全說是無過。
劉備道:“斷絕糧道,非陶公本意,乃小人所為,君等殺之有功無罪,勿要多慮。”因為眾人還在路上,人多眼雜,劉備故如此講,且他心中也有定計,徐州需行懷柔之計,不可硬取。
入原國相府中,內室奉茶,劉備為許褚引見麾下眾將,許褚一一還禮,對典韋、劉猛尤其注意。典韋、劉猛亦注視許褚,手指微動,目光交擊,火花四射。劉猛忍了又忍,終于憋不住開口對劉備道:“將軍,我聽說許校尉力蓋項羽,劍術如神,久仰其大名,可否找個時間切磋一下?”
許褚看向劉備,臉色沒有絲毫變化。
劉備斥道:“軍中豈可私斗?若欲知高下,可于戰場相較斬獲與軍功。”
劉猛只得哼唧兩聲閉嘴,心中腹誹:“當年典韋初來,公不也同意朱樟與其切磋么?陳到甫至,我還親自下場了呢。怎么這次又不同意了?真是讓人摸不著頭腦。”
劉備不欲劉猛許褚切磋,乃是要護劉猛之臉面,多臨戰陣后,劉備對典韋、劉猛、陳到、朱樟等人之勇力已有相對有把握的估計,那時看了陳到與來投眾豪杰比試情況,武力與劉猛相仿佛,便沒有阻止劉猛下場,一戰之下,果然劉猛因戰陣經驗豐富而略勝出。至于當日朱樟挑戰典韋,卻是劉備故意讓新統摧鋒營的典韋立威,典韋敗朱樟后,果然坐穩位置,無人不服。
現在劉猛身為中郎將,若敗于許褚之手,嗯,不是若,是必然會敗于許褚之手,許褚固然可以按劉備心中已定下的安排上位,劉猛在陷陣軍則失威信,得不償失。如今許褚有功,因功升遷,亦無人不服,無需再行立威。
現下劉備軍中,論個人武力,關羽、張飛、典韋、許褚、趙云仍為第一梯隊,劉猛、樂進、太史慈、陳到、管亥等略次之,臧霸、李通、曹洪、蔣欽、周泰、朱樟、衛靚、孫觀、吳敦等又次之。當然至于統兵之能,難以一概而論,典韋、許褚、劉猛等統數千人,沖鋒陷陣,不下于人,但要讓他們統領數萬人,領兵遠征,獨當一面,可能就有些超出他們能力。各有所長,需量才任用,使各盡其才,不可僵化而談。
陳登乃陶謙任命的典農校尉,劉備不欲其直接歸于自己麾下,陳登如今這個身份當可以發揮更大作用,便只是贊譽有加,挑選數十勇士撥給陳登,讓他便宜使用。
劉備提拔許褚為橫野中郎將,建橫野軍,以許褚原將千余人為一部,加上范英、王季二部,又在后者補充軍官及宣教,使得四千多人滿編,以王文為參軍。陳登雖不在軍中,但為顧問,許褚有事可咨之。
為了不刺激陶謙,劉備在彭城休整后,就北上魯國,經薛縣、蕃縣,至任城之樊縣。劉備派人給陶謙送了一封信,大意是:吾為徐州報仇,已破曹操于兗州,雖未誅元兇,但當日屠殺徐州百姓的曹軍將士多有被斬殺的,也算是有所交代。不圖徐州感激,愿與結為盟好,共興漢室。徐州若有難,只需向劉備通報一聲,他還將提兵來救。
陶謙得信,沉吟不語。自被曹操大敗,徐州被屠后,陶謙精神就跨了,袁術入侵,陶謙勉強披掛上陣,拒袁術于淮水,回來后身體也要垮了。命劉馗、吳范、笮融等斷劉備之糧,是他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垂死掙扎。如今陳登還沒等劉備大軍到來,就悍然以力破局,斬殺吳范,掌控彭城,陶謙聞之,又是憤怒又是沮喪。陳氏就這么明目張膽地站在劉備那邊了么?就這么不看好自己嗎?陶謙抽出刀來,想一揮斬斷幾案,可手臂無力,刀鋒嵌入幾案中,竟然拔不出來。陶謙頹然坐倒,長嘆一聲,閉目不語。
陶謙之子陶商聽得內室動靜,忙敲門進來,見刀入幾案,老父頹坐,忙問道:“大人,何事?”
陶謙睜開眼睛,看看長子。陶商三十四五歲,白白胖胖,一臉富態,眼睛瞇著,仿佛還在算計著財貨、商貿之事。即使經商能致巨富,在這亂世又能如何?不過如小兒持金過鬧市罷了。若沒了自己做后盾,陶商、陶應還能逍遙多久?不過是諸侯眼里的肥肉罷了。那劉備對豪強、大姓、巨富手段殘忍,若得徐州,陶商、陶應還能逃得了家破人亡、資財盡失的境地么?稻粱皆為兒孫謀,寄望后世久綿長。自己年已六十有二,近覺精神恍惚、筋骨疲軟,命不久矣。該當如何是好?
陶謙望著陶商的目光中充滿了慈愛和擔憂。
陶商見一向對自己兄弟十分嚴厲和苛刻的父親突然露出這等神色,不由有些忐忑,更加戰戰兢兢。
陶謙溫聲道:“聽說你近來販貨至遼東,所得甚豐?”
陶商見父親問及此,正是自己得意之處,慢慢鎮定下來,笑道:“啟稟大人,正是如此。兒等與糜家、王家、孫家組了船隊,從朐縣出海,繞過東萊,而至遼東,以綢緞、瓷器、手工等換得毛皮、人參等,銷往青州、豫州、揚州,獲利何止十倍!”眉飛色舞,一臉得意。
陶謙嘆道:“你樂于貨殖,原無大錯,但當此亂世,無有武力支撐,如何長存?”
陶商笑道:“兒等貨賣東西,交通南北,有利于民,不傷于官,不論哪個諸侯統治徐州,都需兒等吧?”陶商清楚父親不可能永遠統治徐州,但覺得那又如何,自己以商立家,又無民怨,為何不能與新諸侯好好相處呢?
陶謙對兒子之天真很是無語,無害、無怨就不能對你下手了么?上位者要宰殺一肥羊,管你是否無害,管你修橋鋪路、萬家生佛,只看是否得利。宰殺你就能得億萬財富,你又無力反抗,為何不殺?除非你能為其帶來更多財富,才能得保,那還得是有遠見的上位者。目光短淺者只看眼前財富,誰管你以后?
陶謙忍住沒有發火,憋得胸口陣陣發疼,臉上松弛的肌肉抽搐兩下,又問道:“讓你交接江東豪俊,進行得如何?”
陶商支吾了幾聲,心一橫,道:“大人讓兒等聯絡的許貢、祖郎、嚴白虎、孫策等人,皆粗猛好殺的武夫,鄙陋無文,亦不通貨殖,有何用處?兒所拜元卓公,盧尚書曾贊之善算,當世無偶。元卓公所發明之珠算法,真天人之術,用于貨殖,大增便利。元卓公,何止豪俊,贊一句天下英雄亦不為過!元卓公宜親近,其余武夫,親近無益也!”
陶謙瞪著陶商,說不出話來。他自然知道陶商所說的元卓公是誰。劉洪,字元卓,泰山郡人,宗室之后,自幼好學,長大后兼通六藝,延熹中,以校尉應太史征,拜郎中,遷常山長史,后為上計掾,檢校東觀,曾任山陽太守等職,著有《律歷記》、《七曜術》、《八元術》等,在數學、天文、歷法等方面卓有成就,如今賦閑在家,年近七十。劉洪固然是大儒,但當此亂世,其無拳無勇,又有何用?陶商從他求學,算術算得再好,能擋住刀矛嗎?
陶謙無力地擺擺手,讓陶商出去。
陶商悻悻而去。
陶謙在室內獨坐良久,突有門人來報,別駕糜竺拜見。陶謙忙命請進客廳奉茶,加丫鬟仆役過來服侍自己更衣洗面,收拾停當后前去會客。麋竺,字子仲,東海朐縣人,祖世貨殖,僮客萬人,資產巨億。陶謙臨徐州,辟為別駕從事。糜家既有財貨,又養部曲,勢傾徐州,但糜竺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并不跋扈,對陶謙甚是恭敬。陶謙對他信賴有加。日間在州衙見過,不知晚間私訪又有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