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漸漸沒有了聲音。
李慢侯重新上床,抱著小嬌妻睡覺,不久,又響起敲門聲。
李慢侯頗不耐煩,他講的已經夠清楚了,就是打敗了,皇親國戚文武百官被人俘虜,這么一個古代王朝滅亡注定的事情而已,要信就信,不信拉倒,怎么還沒完了?
不耐煩的下床,這次直接就拉開了門,外面也沒有力量阻止他。
不是莘王,也沒見張喜兒。
來人讓李慢侯語塞,近距離跟茂德帝姬照面,他竟然有了羞怯。
不由想起自己做過的荒唐事,退后一步,躬身作揖:
“在下見過帝姬!前幾日在下一時魯莽,沖撞了帝姬,還望帝姬贖罪!”
“閉嘴!”
茂德帝姬冷冷呵斥。
李慢侯抬頭,看到她羞紅的臉,氣氛十分難堪。
為了打破難堪的氣氛,李慢侯轉移話題道:“不知帝姬來訪,有何要事?”
茂德帝姬道:“你告訴莘王說,大宋要亡國了。二帝會被擄走,皇子皇女都會被擄走,我會如何?”
原來是問自己的未來的。不過她怎么知道自己剛才跟張喜兒和莘王講的話?莫非剛才她也在門外?
似乎猜到了李慢侯的疑惑,不等李慢侯作答,茂德帝姬直接解釋道:“莘王是我安排到此的。”
李慢侯明白了,莘王和張喜兒能到蔡家后花園,要么是蔡京準許的,要么是蔡京府里有權勢的主子準許的,他們走的是茂德帝姬的門路。
李慢侯點頭道:“帝姬也會被俘。先為金國二皇子完顏宗望所占,完顏宗望死,后為完顏兀室所占。天會六年死于兀室寨中。”
李慢侯看到茂德帝姬神情復雜,面色通紅,似羞似怒。不知道是因為聽到自己會被異族權貴爭奪而感到嬌羞,還是因為將死而感到恐懼。
看到茂德帝姬胸口起伏了數下,眼睛閃爍,李慢侯總覺得媚眼流波,想自己釋放著特別的風情。
他知道自己自作多情,男人容易這樣。
“能化解否?”
茂德帝姬問道。
李慢侯點點頭:“逃。往難逃,逃去杭州!”
茂德帝姬疑問:“可是康王將建基杭州?”
真是聰明人,自己提過康王趙構會南遷建立南朝,又多次說讓她們逃去杭州,立刻就想到趙構會在杭州建都。
李慢侯點點頭,又左右觀察,發現看守他的家丁此時都遠遠的站著,茂德帝姬身邊只有一個侍女,也躲在墻角,大氣都不敢出。
茂德帝姬真是聰明:“放心。人我都打發走了,沒人敢近前。你是否有話要說?”
李慢侯道:“公主真是聰慧過人。”
茂德帝姬道:“為何稱我公主?”
李慢侯道:“習慣使然。在下以為稱公主更悅耳。”
茂德帝姬悶哼一聲:“你有何事囑我?”
李慢侯小聲道:“若有一日,我不在了。”
說到這里,回頭看了眼床上還在熟睡的金枝。
話都不用說完全,茂德帝姬就明白了。
“你放心。金枝我會照拂!”
李慢侯躬身:“如此,多謝帝姬了。”
茂德帝姬突然露出微笑:“你可以稱我公主。”
說完緩緩轉身,伸出一只胳膊,那邊小侍女馬上跑過來扶著帝姬,兩人邁著經過訓練的特別的腳步離開。
李慢侯目送他們走遠,這才回到床上,心想這下應該可以睡個安穩覺了。
結果翻來覆去的睡不著,今天是大年初一,已經入夜,雖然因為戰爭北宋王朝實行了宵禁,但依然偶爾能聽到炮竹聲。
樂觀的人哪個年代都有。宋徽宗的花石綱,都是在戰場連連失利之后,在許多大臣的勸諫下才不得不宣布停罷,對于有的人來說,及時行樂比明日的生死可能更重要。
炮竹聲勾起了李慢侯的愁緒,對他來說,不是沒在外面一個人過過春節,但這一次卻是最憂愁的。一想到這個時候,家里人應該歡聚一堂,看著晚會,吃著餃子,他就更難過了。難過的不是他不能參與期間,而是很可能這難得的歡樂,他的家人今年也享受不到。他們可能正在為自己的突然失蹤而痛苦,李慢侯能想到自己母親夜夜以淚洗面的情景。
李慢侯也哭了。
哭著哭著累了,迷迷糊糊中,又醒來。
覺得自己可能又做了蠢事,告訴張喜兒、莘王一些未來即將發生的慘事也就罷了,為什么要向茂德帝姬托付金枝呢,這不是告訴茂德帝姬自己準備逃跑嗎,為什么如此輕信于人,難道就因為對方是一個美貌的女人,貌美心狠的女人比想象中更狠,又不是沒見過。
心緒不寧中度過了漫長的一夜,靖康元年的大年初二到了。
仿佛心照不宣一樣,茂德帝姬繼續通過金枝向李慢侯傳遞消息,昨日也就是初一,金兵攻占了相州,這是臨近黃河的一個州,再往南就是位于黃河邊的浚州,結果今日金兵就攻陷了浚州。從消息傳遞的頻率來看,金兵所過之處,幾乎是沒有戰斗,就直接攻陷城池。浚州守將河北、河東路制置副使何灌退保滑州,滑州就在黃河南岸,跟北岸的浚州隔河相望,甚至有浮橋相連,何灌的部隊就是從浮橋上后撤的。
這個時代的黃河,是北流的,并不是從山東入海,而是一路往北,從天津一帶入海。黃河岸距離開封也比后世要遠很多,后世的黃河幾乎就在開封城外,距離河北的新鄉更遠,而現在的黃河則幾乎貼著新鄉,距離開封更遠。不過這種遠近,對于怯懦者來說沒有意義,當金軍突破宋遼界河的時候,宋徽宗就嚷嚷著一馬平川無險可守這種懦弱話語了。
果然,大年初三,何灌又從滑州逃回東京,這樣的人竟然留著不殺。因為他是功臣,宋欽宗繼位的功臣,宋徽宗決定禪位當日,阻擋鄆王趙楷入宮面圣的就是這個何灌。他本是要取河北前線抗敵的,可一直拖延。他堅決反對將京城的軍隊調往河北布放,認為金兵不可抵擋,如果將精銳都調取河北,擔心無法善后。雖然膽子小,見識倒也有。果然按照他猜測的來了,派往浚州的禁軍一觸即潰,逃到了南岸的滑州,傳聞金軍在北岸敲了一夜鼓,然后南岸的部隊都逃光了,零頭的就是這個何灌。只因為他幫助宋欽宗上位有功,皇帝也只是不肯見他,讓他在開封城西北隅繼續帶兵,對他沒有任何責罰。
隨著何灌的逃歸,開封一片大亂,其實打敗仗也沒什么。畢竟金兵初興,兵強馬壯,宋兵陳腐,積弊甚深。可是連打都不敢打,就有些說不過去了。帶著開封最能打的部隊防御河北浚州的梁方平該殺,防守黃河的何灌也該殺。但還有一個人更該殺,軍隊打敗了,不想著收攏部隊,死守開封,帶頭跑了,這個人正是宋徽宗。
他兒子宋欽宗根本不可能擋得住他,宋徽宗借口東巡,任命親信蔡攸為他出巡的行宮使,跟他一起倉惶出逃,這影響就太壞了,不管官府怎么封鎖消息,怎么安撫民心,開封城的居民也不可能相信。
此時有能力的都想著跑,往南方跑,蔡京顯然是有能力的。老皇帝沒跑,蔡京自然不敢跑,老皇帝都跑了,他就毫無顧忌了。新皇帝微信不足,也不能拿他怎么樣,更何況新皇帝身邊,也大都是蔡京提拔的官員,不可能針對他。
蔡府大亂。家丁、仆役亂作一團,有的是按主人的命令收拾家私的,有的是樹倒猢猻散趁亂逃跑的,還有趁著混亂偷雞摸狗的。
看守李慢侯的家丁,此時早跑的沒影了,機會比他想象的都好。
但李慢侯看著這如同抄家一樣的情景,反而嘆息了一聲,跑當然是要跑的,此時不跑,就是傻子了。
從容的帶著細軟,跟金枝一起,大大方方的走后門離開,路上遇到了太多蔡家人丁,沒有一個管他。
此時李慢侯穿了一身普通人的衣服,是讓金枝這幾天偷偷弄來的,背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包裹,里面裝著一百兩黃金,他有一千兩,剩下的都暫時扔進蔡家水池深處,日后有機會在撈出來,帶是帶不走的,一千兩黃金將近八十公斤,他根本背不動。
有一百兩,其實也夠他度日了。
但站到街上,他才明白,什么叫大廈將傾,什么叫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整個街面全都亂了,到處是扶老攜幼出逃的居民,夾雜著富人家的馬車、童仆,擁擠在城門處。守城的士兵關閉城門,不許任何人出入,跟居民在城門處互相對峙。
“老爺,不然我們回去?”
金枝死死拽著李慢侯的衣袖,生怕在人群中擠散了。跟李慢侯不同,金枝對蔡家的觀感頗好,好吃好住,府里上下對她都客氣,連她喜歡的這個名字都是蔡府給起的,她實在找不到逃走的理由。
“回去?蔡京都跑了,回去干什么?”
李慢侯沒好氣道。他在生軍隊的氣,這時候擋著老百姓干什么,這些人對守城沒有任何幫助,讓他們逃出去,沒準還能節省守城的糧食。如果說擔心金兵趁亂奪門,那擔心的也太早了。不知道這命令是哪個狗官下達的,逃跑的皇帝不攔,卻要攔著百姓?
不光是李慢侯這樣想,其實所有的人都這樣想,尤其是擠在最前面的一群學生叫嚷的最兇,出口成章的跟士兵對罵,其他百姓在身后幫腔,讓一群學生更加得意。
這應該是附近的太學生,李慢侯心中猜測。他不認識汴梁城的路,所以一路上聰明的跟著逃難的人群,一直走到了這座城門前。正對著城門的,是一條寬闊筆直的南北大街,這是汴梁城的御街,南至南熏門,往北通往內城,直達大內(皇城)。李慢侯方才在路上,看到了不少官府機構,太學、武學、國子監都位于大街兩旁。
北宋優待讀書人,給予大量的特權,一旦考上一個功名,基本上就是人上人了。每年科舉放榜,有大量達官貴人在榜下捉女婿,稱之為榜下捉婿,傳為美談。包括蔡京,就在榜下捉過女婿,可惜捉了好幾個,比如吳敏,都礙于蔡家的名聲不敢接受,可這些讀書人,一旦真正邁入官場,卻往往開始攀附蔡京這樣的權貴。
有一個奇怪的現象,凡是講道理的朝代,讀書人就特別跋扈。比如漢朝的太學生,明朝的江南士子,這些借著身上有功名的特權,可以直接跟官員對話,對上拉幫結派威脅官府,對下囂張跋扈欺壓良民,甚至衍生出一種雇秀才打人的文化。北宋也不例外,北宋朝廷號稱養士兩百年,養沒養出可用之才不知道,同樣養出了一群跋扈的學生。
之所以如此,主要原因是學生之間天然會形成一種聯系,容易煽動起來,因此在講道理的王朝,學生們往往更容易對外表達自己的意圖,展現自己的力量。
前兩天,宋欽宗剛剛繼位,太學生們就大大漏了一把臉,他們在開封府擊打登聞鼓,將蔡京黨羽中主要六人評為六賊,要求新皇帝斬殺這些惡賊。他們代表一種民意,這些奸臣也確實名聲惡臭。但這些涉世未深的學生,卻天真的以為他們掌握了評價別人的真理和權力,可以隨意威逼官府按照他們的意愿,這可就大錯特錯了。他們沒有這個權力,他們甚至連黑白都看不清。
不過學生不好惹,尤其是聚集起來的學生,連皇帝都沒辦法。
果然在南熏門這里,守城的軍官也得罪不起這些學生,僵持了一會兒后,城門終于打開了。
學生們歡呼著,帶領人群,如流水一樣涌出城門。
李慢侯此時也夾雜在人群中逃亡,他也跟其他人的感情一樣,終于開門了,快逃啊。人是群體動物,可一旦裹挾進入一個群體,個體的智力有時候會自然而然的倒退,變成沒有理性的動物,成為烏合之眾。
李慢侯此時就沒什么思考能力,本能的跟著人群,獲得一種群體安全感。
終于擠出了城門,這時候李慢侯停了下來,往一邊退去,他要好好看看汴梁城。
巍峨的城墻,傾斜向上,高達十丈,人站在前面,不自覺產生一種渺小的感覺。
李慢侯心中疑惑,這樣的城墻,冷兵器時代是如何能夠攻陷的呢?赤手空拳去爬,恐怕都爬不上去。
高大的城墻,給城市帶來了安全感,城里的人悠悠的建立起了曠世的繁華,燈火通宵不息。
李慢侯很遺憾,來到了大宋盛世,卻沒看一眼東京夢華。現在這一切,即將逝去。
再見了東京夢華,你從未屬于我,我也從未屬于你!
李慢侯突然感覺臉上一絲冰涼,下雪了。
這時候下雪,真是要命!
突然擁擠的人群中,一個婦人跌倒,突然號喪了起來。自己的男人喝罵不已,婦人就是不肯起來,懷里抱著一個嬰兒,不停的抱怨。說下雪了,外面荒郊野嶺的,沒吃沒喝,餓不死也得凍死。
李慢侯的身體突然顫抖了一下。
他突然想到了一些資料,這是第一次開封保衛戰,金兵并沒有進城。第二年還有第二次開封保衛戰,這次金軍才打進城里,但其實并沒有完全占領開封。開封是一個人口一百多萬的超級大都市,攻城的金軍不超過十萬人,他們只是占領了一處城墻,并且被開封城里的老百姓堵在了城墻上。
沒錯,就是老百姓。
第二次開封保衛戰進行到最緊張的時候,在城里的居民的請求下,官府開了武庫,給三十萬開封居民分發了武器。
如果這三十萬人全是男人,那么背后還有更多的家人,幾乎可以說第二次開封保衛戰的時候,開封城里依然有上百萬人,那么現在入流水一般逃離開封的這些居民總不能都是外地人吧?
想到這里,李慢侯拉了一下跟跌倒婦人一樣,帶著極不情愿表情的金枝。
“走!我們回去。”
金枝哦了一聲,什么都沒問,繼續拉著李慢侯的衣袖,這次是往城里擠去。
總算擠進了城,守城的士兵趴在城頭奇怪的叫喊。
“你怎又回來了?城門一關,可就不會再開了!”
李慢侯揮了揮手:
“與開封共存亡!”
城上傳來笑罵聲:
“竟是個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