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府內,一個面無須發的太監坐在上首,李慢侯跟他并肩而坐,晏孝廣和姚端兩人坐在兩側,互相黑著臉。
而在眾人背后,一張珠簾后面,有一個若隱若現的身影,正是柔福公主。
“爾等都是地方官員,為國守土。如今大敵當前,該放下私怨,一心為公。”
公主的話很官方。
鄺詢作為趙構的使者,此時也是有發言權的:“公主所言在理。二位大人,不要爭了。御敵才是大事啊!”
他是一個倒霉蛋,奔著功勞來的,卻被金兵堵在了城里,盡管還沒攻城,可誰都知道,那是在等援兵。
走也不能走,城里還內斗,這怎么看都要完。
李慢侯說話了:“大敵當前。事權必須統一!”
他才不管趙宋王朝行政制度的設計呢,此時要的是效率,不是制衡。現在玩制衡,太奢侈了一些。
晏孝廣接過話頭:“哼。當然應該統一,本官知一州軍州事,自當奉公秉政。卻有人專擅軍務,義同謀反。下官懇請公主、欽使,令下官拿了這狂徒!”
姚端冷笑:“下官謀反?滑天下之大稽,下官堅守濮州,三十三天,子女妻兒皆喪于虜丑之手,國仇家恨,下官會謀反?倒是你晏大人,忝為一州之守,只知侵吞公帑,以權謀私!”
這兩人的矛盾就兩個,一個是兵,一個是財。兩人都想獨攬,自然產生矛盾。
會已經開了半天,兩人互不相讓,一個指另一個謀反,一個指另一個謀私。都嚷嚷著要彈劾對方。
“都別吵了!一切聽公主做主吧。”
李慢侯道。
他已經跟公主商量好了,這種情況不能下去,必須得把兩人分開。但他們手里的兵卻不能動,晏孝廣手下的人,都是揚州本地人,只聽他的。姚端拉走的那一部分,主要是揚州偏遠地方的鄉兵,是受排擠和歧視最嚴重的的一部分人,所以才能被姚端拉走。可現在已經被姚端手下的心腹統領,變成了私兵一樣的性質,只聽姚端的,其他誰的都不聽。
公主按照李慢侯的建議,做出決定:“既然不能調和。那就各自為政吧,待日后再由監國裁斷。可若開戰,你二人都需受李統制節制。”
李慢侯得管著兩人,一旦開戰,他需要大權獨攬。
這兩人都不服,立刻就站了起來,宋朝的公主不是唐朝的公主,沒那么強勢,也沒那么有威信,鎮不住他們。
“坐下!”
李慢侯大喊一聲,門外立刻沖進來一隊甲兵。
“今日不把事情談好了。就別怪我動刀子了!”
李慢侯身上也是有殺氣的,他一個和平環境下成長起來的文化人,在這個殘酷的時代,也雙手沾滿了鮮血。
姚端怒目,晏孝廣手指李慢侯。
鄺詢連忙調停:“三位大人,都別爭了。金兵可都在城外呢。”
姚端不服:“怕什么。某殺出城去,頃刻間滅了這些宵小!”
晏孝廣冷笑不已,他已經見識過了,金兵確實厲害。
“怎么,你不信?”
晏孝廣冷哼:“你大可去試試,你若真能如此。本官日后唯你馬首是瞻。”
這就激將了!
姚端哼道:“你給我等著。”
說完就要離開。
鄺詢立刻就要勸他,李慢侯卻拉了鄺詢一把,鄺詢非常聰明的沒有動作。
沒人勸,姚端冷哼一聲,走出了公主府。
李慢侯則馬上跟了出去,他立刻回子城。姚端帶著兩千老弱殘兵出城,無異于找死。但這兩千人也不能白死了。
姚端要出城打仗,這個膽子他絕對有,這個本事,他絕對沒有。
果然他出城不久,就被金兵纏住了,接著呼啦啦近千金兵襲來。
姚端結陣自保,用盾牌被動的抵擋著金軍的弓箭,表現的中規中矩。
就在這時候,兩千輕騎,從子城出城,直撲瘦西湖東邊的戰場。還有幾十個騎兵直接往北方馳去。
這是李慢侯第一次派騎兵主動出戰,很容易就沖開了金兵的包圍圈,他們也沒有死圍,見到宋軍騎兵,入水一樣就退往兩翼,讓兩只宋軍匯合。
田氏兄弟帶領的騎兵,并沒有直接進入步兵陣中,而是繼續追著金兵騎兵跑。但他們十分被動,只有不到三百人可以騎著馬射箭,其他多數人只能拿著硬弩,發射過一次之后,只能抽刀追擊,可他們既追不上金兵,反而還要承受金兵不斷回身射出的騎弓輕箭,許多人身上已經插上了箭頭,一些戰馬受傷,將騎兵摔在地上。
田氏兄弟立刻拉住韁繩,后隊有序后撤,但金兵又追了上來。十分被動,可田氏兄弟是狡猾之輩,金人追來,他們就沖,金人退走,他們就撤。如此來來回回,糾纏了半日,直到中午時候,打北邊來了十幾騎金軍,沖到金軍陣中后,他們全部呼啦啦跑了。
短短一個上午的糾纏,讓李慢侯損失了兩百匹戰馬,騎兵損失要小一些,卻也死了八十多個人。被他們擊殺的金兵,只有十來個,這筆買賣肯定是虧了。跟田氏兄弟的風格很不對付,這兩人出身西軍騎卒,騎術非常精湛,甚至不輸城外的女真人。但過去沒有立過任何軍功,就是因為太奸猾了,從不跟人正面交戰。現在是迫于無奈,誰讓他們現在身份見長,成了軍官呢。
見到金軍撤走,他們也沒有追,而是掩護姚端的步兵先回了城。
可他們卻沒有回程,而是取了備馬,一人雙馬再次出擊了。姚端看著他們的舉動,摸不著頭腦,耷拉著頭來見李慢侯。
“還有什么話說?”
李慢侯問道。
姚端依然不服:“某手下無馬隊。是有此敗!”
李慢侯哼道:“有了馬隊,你也必敗無疑。”
姚端不說話了。他又不是沒跟金軍交過手,戰場上的勾當,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打不過就是打不過,嘴硬只會讓人看不起。
“行了。帶你的人去子城守著。以后我支你錢糧!”
姚端跟晏孝廣的矛盾,最主要就是晏孝廣卡他的錢糧,晏孝廣則狠他撬他的人馬,矛盾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而是發展了一陣子了。
姚端是會打仗的,這一點李慢侯從不懷疑,但水平也就那樣,算不上什么大將,中規中矩。他手下兩千人也不是什么精銳,卻也能做到野戰中結陣御敵,其實已經很不錯了。宋軍屢戰屢敗,很大的原因不是自身真的腐朽到了一觸即潰的地步,主要的原因還是敵人已經強到即便結陣他們也能一擊擊破,剛才他們遇到的只是金軍游騎,倘若遇到主力的鐵浮屠,他們都堅持不到李慢侯去救。
“李統制。你的人是去追擊了?”
姚端對李慢侯派兵追擊很是不解。
“不止是追擊!”
姚端皺眉:“李統制。萬萬不可,金賊皆精騎,追之不及。快收兵吧。”
他剛才是被逼上了梁山,不得不出城搦戰,真打他知道打不贏。
李慢侯十分自信:“放心吧。這次萬無一失。”
李慢侯憋悶了這么久,他不可能不反擊,為此籌劃了不知道多久,做好了完全的準備。否則他才不會冒險呢,他又不是勇士。
話雖這么說,但一直站在城頭觀望,直到看見北方的軍隊遠遠回歸之后,才真正放下忐忑的心情。
姚端都傻眼了。卻不能不信,因為田氏兄弟他們出城的時候,雖然一人雙馬,可現在卻一人至少三馬甚至四馬,而且似乎兵數不大對勁。
“李統制?這是收降了?”
李慢侯搖搖頭:“收什么降?金兵肯降,我還不肯收呢。這都是我的兵!”
去的時候兩千,回來的時候卻足足四千都不止。
“那這是?”
看著漸漸走進的軍馬,姚端想象不到了。
李慢侯也不賣關子:“天長軍打下來了!”
姚端十分震撼,深吸一口氣,拱手輯拜:“請受某一拜!”
出城打退金軍不算什么,出擊還能攻下城池,這就不一樣了。姚端自認他沒這個本事,就算他有馬隊也一樣。
李慢侯扶起他:“姚統制。跟我去迎一迎。”
兩人即刻下樓,大軍已經快到門前,田氏兄弟一馬當先,臉上堆滿收獲的喜悅,他們兄弟又發財了。
至此姚端還是一臉迷茫,到底發生了什么?
直到吃慶功酒的時候,他才知道真相。
單穿慷慨激昂,稍微喝了點酒,唱戲一樣將作戰的經過吹噓了出來。
其實這場戰斗,李慢侯已經謀劃了十幾天。金兵突然來到城外是一場意外,卻給了李慢侯一個絕佳的機會。
經過多日的摸查,他已經掌握了絕對可信的情報,留在天長軍的金軍只有一千人左右,而他們最近的援兵,還遠在徐州。徐州往南的宿州、泗州甚至已經被流動在這里的巨寇李成占據。可以說這是一只留在江南腹地的孤軍,如果連這樣的敵人都吃不掉,這仗就不用打了。
不過要吃下一千金軍這樣的想法,恐怕也只有李慢侯能想出來了,換做任何一個官員,無論文武都不會去想這種事。
確信金軍短時間內不可能有援兵,可他們卻依然堅持在天長軍,李慢侯更加確定,金軍就是沖著揚州的。恐怕他們也知道揚州這里有一個公主,至于消息從哪里得到,無法判斷,他們抓走了大量揚州百姓,問出相關情報并不難。
天長軍是一個丘陵地帶,西部是綿延的低矮丘陵,從丘陵中發源出一條河,叫白塔河,往東注入高郵一帶的湖泊。天長軍往東就是高郵那片湖泊,很多湖泊都是最近形成的,以前只是一些河叉,之所以如此,主要是杜充掘河后,黃河改道,逼入淮河,淮水無法出海,積聚在兩淮流域,形成了大片這樣的湖泊。
因此天長軍其實是一個架在丘陵和湖泊之間的隘口,金軍連泗州都肯放棄,卻要留住天長軍,目的很明確了,就是留一條進攻揚州的通道。而被流寇占據的宿州、泗州等地,金軍很自信,認為他們大軍一到沒人擋得住。而天長軍不一樣,這里湖汊縱橫,附近的水匪非常難纏,劫了他們許多財物。如果讓賊寇占了天長軍,他們的大軍南下只能繞道了,因為他們的騎兵在這些湖叉地帶很難立足。
這里是重要通道,所以金軍要留守,所以李慢侯想要拔出。因為這關乎揚州的安危,可是要打天長軍,附近的高郵就不能繞過。現在高郵已經是薛慶的了,潰兵李在已經被他趕到北邊的寶應。
李慢侯跟薛慶聯合,他做了大量讓步,表示打下天長軍,財物都歸薛慶,李慢侯只要戰馬。之前已經商量好了,誰知道金軍大步竟然跑到了揚州城下,留在城里的金兵人數只有百余人。這簡直是送上門的買賣,昨夜李慢侯的步兵就派出去了。兩千精銳步兵,騎著馬騾,從揚州以東繞道高郵,然后薛慶會配合用船將他們秘密送到高郵湖泊西岸,偷襲天長軍。李慢侯的人負責攻城,薛慶的水軍負責在白塔河上截斷金軍浮橋,阻擋他們北逃。
兩千對一百,怎么看都萬無一失,可這樣竟然都給金軍突圍出去了,在單穿口中是一場大勝,在李慢侯看來,卻十分郁悶。計劃已經周詳到了將附近的地形都算進去了,這樣還能讓他們跑掉,真的是太失敗了。
戰斗開始之后,單穿帶兵猛攻城墻,金軍守軍一看,立馬派出斥候求援。但他們沒堅持多久,他們的援兵到達揚州的時候,他們早就棄城跑了。薛慶沒能攔住這一百人逃過浮橋,但立刻就燒了浮橋,并堵在天長軍以北的白塔河上。金軍援軍回到天長軍的時候,身后是田氏兄弟兩千騎兵追著他們,面前是天長軍的堅城,傻子才會攻城呢。左邊是丘陵,右邊是湖泊,他們也沒有退路,直接繞城而過,打算過河,河上卻是攔河收費的薛慶水匪。
怎么看都是死路一條,可他們臨死回身一戰,硬是沖破田氏兄弟的大軍,突圍而出,接著繞道西南往六合方向去了。
單穿說的天花亂墜,已經開始描述天長軍里的財富,數不盡的金銀財寶,數千女子,滿倉滿谷的糧草,可惜都歸了薛慶。這些金銀、女子和糧草,都是這段時間天長軍這些金軍打家劫舍的收獲,李慢侯更加確信他們是在為進攻揚州做準備,否則他們不會對太多糧草感興趣。
這場慶功酒,李慢侯沒有允許馬兵參加,原因是認定他們打輸了。他們的任務不是從揚州趕走金軍,而是在天長軍堵住、殲滅金軍。而他們將金軍放走了,這讓李慢侯很生氣。
更生氣的是田氏兄弟的態度,這兩兄弟,當初取名的時候,他們一個叫自己田平,一個叫自己田夏,合起來是平夏,平西夏的意思,作為西軍出身,這名字聽著很霸氣,但兩人一點霸氣都沒有,習慣了偷奸耍滑,剿匪的時候,偷雞摸狗打悶棍各種陰招層出不窮,比土匪還狡猾,李慢侯以前還覺得他們聰明,現在看來,這樣的作風根本就打不了硬仗。
不讓他們喝慶功酒,他們也無所謂,反而一副發了大財的模樣。他們確實放跑了金軍,可他們留住了金軍的戰馬。一千金軍,一人三馬,給他們留下了將近兩千匹備馬,足以彌補這些天的損失。
李慢侯對他們也是無可奈何,他們不屬于違反軍紀,他們只是作風不好。但這又是典型的西軍文化,連韓世忠都是如此,還能指望其他小軍官如何呢?
這樣的軍官,帶著一群土匪出身的士兵,能打惡仗才怪了。要不是有那些戰馬吸引,李慢侯嚴重懷疑,田氏兄弟都不會老實的追去天長軍,可能半路就找機會開溜了。
此戰讓李慢侯吸取了教訓,靠狡詐的西軍軍官不行,還得靠刁蠻的浙東山民!雖然他們騎術不行,但是足夠聽話。
以他們為主的步兵,這次攻城戰就打的很堅決。四面圍城,就靠梯子,硬是沖上城墻,打跑了一百個金兵。他們的損失也很大,戰死了八十多人,可是沒有一個臨陣退卻的。
騎兵是不能少的,看來得重組一支新的騎兵,就由會騎馬的浙兵組成。他們騎術可以差一些,但能打惡仗。
“老牛。你給我看看那批馬里面有沒有好馬?”
別人還在喝酒,李慢侯已經把牛仲拉了出來。
“都是好馬!”
牛仲說道。
這些人是契丹謀克,雖然大多數是契丹馬,可契丹馬也是好馬啊。
李慢侯道:“看看里面有沒有能馱重甲的西夏馬?”
牛仲道:“西夏馬沒有。倒是有一些女真馬,也是好馬,能馱重甲。”
李慢侯點頭:“都給我挑出來。”
又叫來了一個步兵軍官。
“孫謀,你給我挑三百騎馬好的步兵!”
這個孫謀是少有的,山民士兵中爬起來的軍官。李慢侯發現,即便他的部隊,西軍軍官也在排外,中層幾乎都是那些早期的老兵,他們在西軍中混的不行,卻把西軍中不好的習氣都學會了。
孫謀是義烏人,跟其他山民一樣,看著老實,聽話,最初因為訓練認真,進步很快,被提拔為十將,管著十個人,俗稱隊長。一次剿匪中,軍隊跑散了,他攏住了三十個散兵游勇抓回來一百多個土匪,立功升到了都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