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佳氏面色一變。
“你……究竟想說什么?”
廿廿笑了笑,垂下眸子去,只看著自己右邊衣紐子上的壓襟。
銀片琳瑯,宛如玉蝶。
“我想說的是什么,相信你心下也是明白的。聽說你額娘終究還是得了狂犬癥,可是明明來得及醫好的,也完全可以醫好的,怎么就偏偏還是病了呢?”
“所謂醫道、人心,你說,你額娘這病究竟是我牙青嘴里得的,還是人心上得的?”
侯佳氏喉嚨處,兩塊軟骨倏然繃緊,高高聳立起來。
廿廿輕笑,“不過想想也是,當日我的牙青雖說咬了人,可若是既沒咬死,也沒咬出什么嚴重的傷病來的話,又怎么足以治我的罪,攔得住我嫁進咱們家阿哥爺所兒里的腳步呢?”
侯佳氏緊緊盯著廿廿,極力地想笑,“你究竟在說什么,我怎么聽不懂?明明是你養的那畜生傷人,怎么又跟你嫁進來、嫁不進來的生了瓜葛去?”
“再說,那一年你才多大,距離你那一屆女子挑選還有三年呢!就憑你那年歲,誰會想到你將來嫁誰,又有誰要防備你嫁不嫁進咱們家阿哥爺的所兒里來!”
廿廿耐心聽著,幽幽點頭,“你說的有理。只是,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與你一樣什么都不知道——即便是你可能不知道我可能會嫁進來,可是這世上終究是有人知道的。”
“故此,有人早早便要設局,趁著我還小,看起來還好對付的當兒,就先將我給死死地攔在門外;”
“甚至,給我扣一樁重罪,叫我連參加挑選的機會都失去;更甚者還可能連累到我的家人,叫我們一家人獲罪下獄去才好!”
侯佳氏死死盯著廿廿,深深喘了好幾口氣,卻是冷笑,“你說什么啊,我都聽不懂!”
廿廿點點頭,走得更近,凝著她的眼睛,“我是想說,那件事當中,你和我其實都是受害者。你額娘明明能治好的傷口,卻倒拖延了成了病去;那人是用你額娘的性命,來當做擋住我的武器。”
“而你性子直,作為女兒又必定護著額娘,所以你會對我恨之入骨……而你也會在那之后的日子里,成為時時刻刻可能扎向我的匕首。”
“你瞧見了,事實也的確是如此,咱們兩個這幾年間,的確是如那人設計的一路走來……咱們鬧得越歡,你我各自都討不到什么便宜去,只是會叫背后那人越發得意罷了。”
侯佳氏大口大口喘起氣來,她也死死盯著廿廿的眼睛。
“你,你是在說誰?”
廿廿搖搖頭,“你若信我,那我的房門時時敞開著,我自歡迎你時常來與我說說話兒;可是你若不信我,那我現在就算告訴你了,又有什么意思?”
廿廿說罷,松了手,徑自轉身,走回自己的下處去。
星桂趕緊跟上來,擔心地小聲問,“格格怎還歡迎她來咱們這邊兒說話?她那樣的人,躲得越遠才越好吧!”
廿廿靜靜抬眸,望向這山城遼遠的天,“在咱們所兒里,每個人能看見的都只是這一角的天空,每個人的心里都藏著一部分的秘密。要想知道所有的事,拼合成真相的全貌,便唯有將每一個人都拉過來,掏出她們心里的話去才行。”
“是冒險,可是這冒險值得,也必須得走這一步。”
八月十三,乾隆爺萬壽大典。
廿廿等有冊封的福晉們,也都穿吉服入內行慶賀禮。
女眷皆坐內殿,嬪妃主位們分列左右居中而坐,皇子皇孫福晉等坐在嬪妃后面。
廿廿遠遠看一眼惇妃。
果然,惇妃形容憔悴,目光迷離。顯是因他兄長抄家之事,已然受了重重的打擊。
只可惜這會子嫡福晉沒在,要不,叫嫡福晉瞧上一眼,興許也會在心下留下一個大大的烙印去。
桌子上原本擺著餑餑、果桌、冷食等,不多時,御膳房侍膳太監們開始魚貫而至,將熱菜一道一道傳了上來。
內里不知道有什么菜的味兒稍微有些特別,廿廿聞見了便有些不得勁兒。
她強忍下來,等皇子皇孫們在御座前舞蹈祝酒之后,廿廿著實再忍不了,趕緊叫星桂與一旁監督著的司禮的太監和禮部官員打了聲招呼,她這便悄然離席。
乾隆爺笑瞇瞇地欣賞著兒孫們舞蹈祝壽,五代同堂的歡樂、十全天子的成就,足以叫他眼前只見錦繡。
可是,他還是微微瞇眼向著廿廿坐席的這邊兒瞟了一眼。
御前伺候的太監都是何等人物呢,隨駕伺候的曹進喜趕忙兒上前問,“皇上有何示下?”
乾隆爺收回目光,不動聲色,遠遠看起來只是吩咐御前太監半點小事兒似的,“……你去瞧瞧,你十五阿哥家的側福晉的座兒,怎地空了?是今兒沒來么?朕恍惚兒著之前好像看見她跟著排班行禮來著啊。”
曹進喜趕忙回了一聲,“嗻,奴才這就去瞧去。”
廿廿出了大殿,奔進樹叢,就扳住一處石頭沿兒,干嘔了出來。
星桂惶急地趕緊替廿廿拍著后背,“格格這是吃了什么不對付么?”
廿廿搖頭。
她之前聞見不得勁兒的味兒,就沒動筷子,只咬了兩口溫性的餑餑,不可能吃壞了腸胃的。
“喲……”后頭腳步聲雜沓奔過來,“側福晉主子,您這是怎么了?”
是十五阿哥的哈哈珠子太監九思。
十五阿哥跟一眾皇子和皇孫在御座前祝酒呢,走不開,他遠遠瞧見廿廿離席,便使眼色叫九思跟上來。
廿廿扶著欄桿坐下來,搖搖頭,“我沒事,你們都別擔心。”
曹進喜其實也早來了,只是不便上前,就在樹叢外頭瞧著。他暗自想了想,這便還是忍不住現身。
“奴才,養心殿太監曹進喜,給十五爺側福晉主子請安。”
廿廿認得他。
曹進喜是御前太監,但起初品級不高,撈不著在皇上跟前伺候,故此廿廿當年去的時候兒倒不算認得。
不過去年廿廿誕育七格格的時候兒,就是這個曹進喜奉了皇上的命來當值。
可能也是因為這個曹進喜算不得皇上跟前的近侍,故此皇上派他來給廿廿當值,倒也不會引起旁人過多的側目去。
雖說太監不便進內,但是好歹曹進喜也因偶爾進內給廿廿傳話、或者又奉廿廿的差使之類的,兩廂見過幾回。
廿廿因曹進喜是御前的人,自然要高看一眼;更因為她額娘臨出宮的時候兒也告訴過廿廿,這個曹進喜幫過忙,故此廿廿對曹進喜自是更為禮遇。
廿廿先招呼了一聲,“曹諳達你也好。”
曹進喜嚇得噗通就跪下了,“哎喲,哎呦,奴才叩謝側福晉主子抬舉……可是奴才萬萬不敢當啊。”
廿廿含笑道,“諳達放心,我只是私下里這么叫著。眼前這兩個也都不是外人,聽見了也無妨。”
“若是在外人面前,我必定不會這么叫,斷不會給諳達惹來麻煩。”
大清吸取前明宦官專權的教訓,自入主中原以來,對太監的管束便極其嚴厲;尤其是乾隆爺,更是規定太監在宮內見了主位必須要跪倒行禮,哪怕只是小小的貴人,或者是皇子皇孫的內眷,都概莫能外。
故此太監哪里當得起皇子側福晉這一聲“諳達”去?一旦叫外人知道了,告到宮殿監,或者報到皇上跟前,那就是大罪一樁。
曹進喜不敢答應,依舊只跪著。
廿廿含笑親自上前,伸手想要扶起曹進喜來,曹進喜卻忙喊,“側福晉主子萬萬不可為奴才躬身,奴才還請側福晉主子萬萬愛惜身子。”
“嗯?”廿廿不由得挑眉,“諳達這話兒……?”
曹進喜便笑了,“奴才回側福晉主子,不滿側福晉主子,奴才叫‘進喜’,這名兒就是從最開始入宮的差事起的。奴才最初最初是遇喜處的太監!”
遇喜處太監,專門伺候內廷主位們生產過程里的雜事兒,比如埋胎衣等等。
“……故此奴才雖說沒當過大夫,可是奴才在那差事上好歹積累了點兒經驗。方才奴才聽見側福晉主子仿佛干嘔了,側福晉主子又說之前在大殿內的事兒,奴才這便忖著,側福晉主子怕是又有喜了。”
“你說什么?”廿廿也是驚呆了,“曹諳達,你說的可當真?”
星桂和九思也都樂得,登時臉上就開出一朵花兒來了,九思趕緊轉身,“奴才這就回給主子爺去!”
“先不忙,”曹進喜含笑道,“奴才終究不是太醫,只能是憑著經驗來看。興許也有十之一二的可能給瞧錯了呢?奴才還是先跟側福晉主子求個寬恕,若是回頭太醫說不是,求側福晉主子萬萬留著奴才的一條命去。”
曹進喜回頭對九思道,“還是等太醫確定之后,再回稟十五爺不遲。”
曹進喜雖說給自己留余地,可是廿廿這會子回頭一想,卻也已經含笑了。
她終究已經不是前年那個頭一回有喜的小女孩兒,已經生育過一回了,對這事兒上好歹有些經驗了。
她自己的月事已經遲來了,虧她都以為是之前為巴寧阿那事兒費思量鬧的……這還說巴寧阿一案已經塵埃落定了,她這個月的月事總該能如期來了,沒想到卻中了這樁喜事兒去。
“那,奴才這就去請太醫!”九思樂得已經跟沒頭兒蒼蠅似的,這就又要往太醫院值房那邊沖。
廿廿含笑叫住,“……去吧。只是,慢些兒,留神腳下。”
“還有,總歸再平靜平靜再去,面上先別顯露出來。”
九思跟了十五阿哥這么久了,就算狂喜,這點子收攝神色的本事還是有的。這便趕緊平心斂氣,“側福晉主子放心,奴才一定把差事辦明白。”
有九思去,廿廿就不用額外再交代需要尋一個妥帖的太醫的事兒了。
晌午的時候,廿廿的喜事便已經作準了。
九思也是妥帖,按著太醫院的規矩,竟是先后請了三位太醫過來,三位太醫都說雖然月份還小,喜脈不定,但是廿廿著實是并無其他的病癥,那這狀態便應該是有喜了。
廿廿已經什么話都說不出來,身上輕顫,淚珠兒已是滾落了下來。
太好了,竟然是這般連接著來的,這是她的福氣。
九思和曹進喜分頭回去稟告十五阿哥和皇上,廿廿自己也小心地趕緊在榻上躺下,將腿兒都墊起來。
不多一會子,十五阿哥還穿著一身花衣呢,就疾奔了進來。
進來已是一把就抱住了廿廿,“太好了,真是太好了!上天真是厚待我,叫我心愿這樣快就又成真!”
廿廿紅著臉輕啐一聲,“……阿哥爺從開春兒以來,這么愛‘使壞’,我便是想逃都逃不掉了。”
這幾個月來,阿哥爺除非是不進內宅,只要進了就只進她的房。她要是還沒動靜的話,那才奇了呢。
十五阿哥笑得都咳嗽起來,刮著她鼻尖兒說,“你個小母狼,你說什么呢,嗯?什么叫開春兒了、爺使壞?”
廿廿一想,便也跟著大笑。
她原本沒有那個意思,只是客觀上來說,的確是她的身子到過年前后才徹底干凈了,能伺候阿哥爺的呀;可是兩廂這么摻和到一起來說,的確有點兒別的意思了。
廿廿想了想,便伏在十五阿哥耳邊道,“爺說我是小母狼,那爺就是個大貓兒!”
開春兒了,貓兒狗兒的才愛“打架”。
十五阿哥笑得更歡,卻還是將她緊緊摟在懷里,嘆息一聲道,“咱們的孩子,自然阿哥或者格格都好。不過咱們已經有了七妞兒,我就覺著這回必定是個阿哥。”
廿廿也是含笑點頭,“我也重男輕女的人,不過倘若這回是個阿哥,有子有女才是好。”
不多時,御前總管魏青奇親自來了。
進內跪倒請安之后,魏青奇笑著道,“皇上說了,十五爺家的側福晉怎么就那么會生養呢?這兩回,坐胎日子竟都是在皇上萬壽這個八月前后。皇上說,這就是給皇上最好的壽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