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額強撐,高高抬眸,“拈香求神,圖的就是心安。妾身隨阿哥爺走這一趟,自然能得心安。”
為了孩子,她反正已是豁出去了,還有什么好怕的?
就算到神佛面前去,她也不怕!
十五阿哥靜靜垂眸,“福晉能得心安,可是我倒擔心神佛卻不得心安了。福晉歇著吧,我自己去。”
十五阿哥走到門口,忽然停步,回眸瞟一眼點額,“……既然福晉不放心我一個人去,那就找個人陪著我去吧。”
點額一怔,“誰?側福晉此時已是要臨盆……”
十五阿哥眸光清淡,“王佳氏呢?讓她陪著我去。”
“五妞是放在她名下撫養的,她去送送也是應當。”
點額心下猛然一墜,揚聲笑道,“王佳氏撫養五格格,卻照看不周,已在禁足。阿哥爺還沒問話,倒先讓她出門,這怕不好吧?”
十五阿哥點點頭,“我正好邊走邊問,倒也方便。”
點額心頭激跳,“如這樣的后院家事,阿哥爺多年前已經都放給妾身來管著。阿哥爺如今事務繁忙,不該被這些婆婆媽媽的事擾著。”
“阿哥爺還是自去拈香,待得回來之后,妾身便將王佳氏帶來,當著阿哥爺的面兒再一并問話就是。”
十五阿哥瞇眼凝著點額,“何必要多此一舉?還是,福晉不愿意讓我單獨問王佳氏的話?”
點額高高抬起頭來,一雙眼清芒乍現,“阿哥爺,容妾身再提醒一句,阿哥爺身在廟堂,不該被后院這些婆婆媽媽的事擾了去!”
十五阿哥也靜靜對視,“……福晉,如此堅持?”
點額點頭,“阿哥爺難道忘了當年曾經說過的話?成婚那日,阿哥爺說過,從此家宅后院便都托付給我了!”
提及新婚曾經,十五阿哥也是微微閉了閉眼。
只是他再度緩緩問了一句:“福晉……堅持如此?”
點額毅然點頭,“是!阿哥爺,妾身堅持!”
十五阿哥長眉緊皺,“好,那我就再尊重福晉一回。我先去拈香,回來咱們一同問王佳氏的話。”
十五阿哥的語氣雖聽起來還是平和如素,可是他一轉身,袍裾還是陡然一甩,姿態凌厲,足見十五阿哥平和之下那一股子幾乎要掩飾不住的怒意。
點額都明白,可是她還是站得筆直,堅持不悔。
直至阿哥爺的腳步聲走遠了,她方吐了一口氣,身子軟了下來。
她自不想與阿哥爺夫妻失和,可是……事到如今,她唯有高高抬起頭顱來,以她元妻嫡室的身份來與阿哥爺抗衡,卻已經沒有了回頭路。
十五阿哥大步流星,穿過層層宮墻夾道。
九重宮闕,金頂之下,墻色如血。
總管太監九思一路小跑,在后頭緊追。
“講!”
到了僻靜之處,十五阿哥腳步不停,頭也不回地喝令。
九思其實想跪倒請罪來著。只是主子爺這步速太快,而且半點都沒有要停步下來聽他說話的意思。他怕他一旦跪下,還沒等說話,主子爺就已經走得沒影兒了。
他明白,阿哥爺安排他當總管太監,自是信任他,也指望著他能在阿哥爺顧及不上的地方兒,能替阿哥爺出力。
阿哥爺隨圣駕出巡在外的時候兒,譬如眼前,他是應該盡自己的所能看著點兒這幾位主子的。
可是……可是他終究是太監,能進內宅去跑腿傳話,卻不能在后宅耽擱時間太長。
終究能在主子們跟前近身伺候的,都是那些女子和婆子們,他們當太監的對內院的事兒總歸隔著一層去。
況且——自家這位嫡福晉,跟別家的嫡福晉還不一樣。這位嫡福晉主子治下尤其嚴厲,半點內權不肯旁落,故此他這個當總管太監的,從一開始就沒有半點兒權柄過。
家里凡事,不管大小,都只是嫡福晉一個人說了算。如果倘若有人膽敢覬覦一星半點兒,嫡福晉雖看似菩薩一樣的人物,可是傳起板子來卻是半點都不心軟的。
這些年十五阿哥所里的奴才們,無論是女子、太監,還是媽媽里們,都有挨過打的。就連阿哥爺都多次勸說,可是嫡福晉面兒上聽了,回頭該打還是打。
故此他這個總管太監啊,在阿哥爺不在的時候兒,他就是個擺設。只能支棱著耳朵聽聽內院的動靜,卻沒本事干涉嫡福晉的決定一分一毫去。
——他終究,只是阿哥爺身邊兒的哈哈珠子太監。是在阿哥爺成婚之后,所兒里才有總管太監的級別,故此從一開始,嫡福晉就將管家的權柄給抓了過去,壓根兒就沒給過他一天兒啊。
九思小步跟著緊倒騰,這心里也奔騰過千萬的潮頭去。
倒是十五阿哥看他半天沒動靜,這才冷不丁停步回身盯著他去。九思一個剎車不急,好懸直接撞十五阿哥身上。
十五阿哥無奈地嘆氣,“瞧瞧你這毛毛愣愣的樣兒,這后院的事,是指望不上你去!”
——多虧還有廿廿。
九思這回可得了機會跪倒,這便趕忙請罪,“回主子爺……今年正逢三格格指婚,又是二側福晉得封,故此二側福晉一時忙不過來,倒是王格格一個人看顧著五格格和七格格有些日子。”
劉佳氏得封側福晉,因得封的時間晚于廿廿,這便稱了“二側福晉”。
十五阿哥點頭,“這個時機自然是寸了,倒也難為了王佳氏去。”
九思探口氣道,“王格格本就是畫兒上仙女一般的性子,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叫她自己一個人看顧兩位小格格,奴才也聽婆子們說過,王格格當真是有些兼顧不及。”
“只是畢竟五格格大了,七格格還小,王格格這便將更多的心思放在七格格身上……看上去,的確有些疏忽了五格格。這便才在五格格起初剛剛發燒的時候,沒太當回事,只以為是著涼罷了。”
“結果等到痘出,這才知道是出了喜花……再想著將三格格和七格格跟五格格隔離開,已是晚了……”
十五阿哥也是閉了閉眼。
“……五妞終究大了,十歲的大女孩兒,早已過了種痘的年歲。王佳氏必定也是毫無經驗,更無防備,這便總沒想到是出喜花。”
“如今出了事,自是成了把柄去。”
九思點頭,“可不就是么。便是奴才們,任誰也沒想到五格格都這么大了,還會二度出痘去……”
“不過,主子爺請恕奴才多嘴,雖說王格格是無心之失,可是不出事便怎么都好,一旦出事,總歸是錯處。況且,五格格已然歿了……”
十五阿哥悲從中來,深深吸一口氣,壓住眼中的酸澀。
“五妞那孩子……爺對不住她。這一世父女緣淺,只有短短十年,本以為再過幾年將她風風光光嫁出去,卻沒想到,爺竟然沒能等到那一天。”
內廷的格格們統在兆祥所養育,故此將七格格也是在兆祥所周邊兒,就近尋了個僻靜的院子隔離治療著。
十五阿哥到的時候兒,院子里綠蔭參天,將整個院子遮蔽得碧油油的。
雖說這在夏季是好事兒,省得熱;可是卻因為人心底下的那一段悲涼,而只覺這樹蔭叫人心下陰郁沉重。
五格格就是從這兒“走”的,死亡的陰影仿佛就融入這樹蔭里去,叫人脊背都跟著發涼,揮之不去。
隔著碧紗櫥,三格格堂屋里給十五阿哥請安。
太醫趕忙獻上三格格的脈案,小聲在十五阿哥耳邊,將三格格的實情稟告。
十五阿哥一皺眉,卻也會意。他心疼地道,“……好孩子,你既無大礙,燒也見退了,怎不回去?”
三格格淡淡垂眸,“阿瑪容女兒留下陪陪七妹妹吧。五妹妹剛走,七妹妹還這么小,她自己一個人害怕。有女兒在,七妹妹也好多個仗恃去。”
堂堂十五阿哥,這一刻幾乎要落下眼淚來。
他沉聲喝道,“開門!”
太醫們謹慎,原本不叫十五阿哥入內。只想隔著碧紗櫥,能看上一眼,說說話也就是了。
一聽十五阿哥要入內,太醫們都嚇得趕緊跪倒。
“……十五爺金貴不說,十五爺終究這一二日間還要回熱河,于圣駕前侍奉。若十五爺染了病氣去,這責任微臣們實在是擔待不起啊!”
十五阿哥凝立在光影里,微微閉眼,“是你們開門,還是本阿哥踹門進去?!究竟哪個能擔待,你們自己選!”
還是三格格懂事,柔聲對幾位太醫道,“幾位大人無需擔心。大人們看,我都沒事;我阿瑪的身子自是比我強健千萬倍,自然也不會有事的。”
“況且我七妹妹在內,阿瑪日夜馳馬而歸,如果不親自看上一眼,心下如何得安?心下不安的話,豈不是反倒容易著急上火,倒要病了?那這責任,大人們又要如何擔待去呢?”
太醫們面面相覷,都明白,今兒是怎么都逃不脫責任去了。
與其惹這位日夜馳馬而歸、心急如焚的皇子阿哥,便也不如還是冒一回風險,就讓十五爺進去看看七格格……
終究,父女天性,十指連心啊。
太醫們終于讓步,碧紗櫥打開,十五阿哥走進去。
堂屋里還好,隔著碧紗櫥,尚可見些天日。而七格格醫治的東側間里,則以青紗四圍、遮天蔽日。
外間里有太監僧人在誦經,內間里卻是一片安靜。
雖則院子里已經是綠蔭匝地,氣氛沉郁得叫人的心都暢快不起來;可是與內間比起來,那院子里還算好的。
至少,頭頂還有湛湛青天;那碧綠枝葉之間,還能有陽光斑斑點點地撒入。
可是內間,卻是比樹蔭更加黑暗,叫人的心也比外頭那點子陰郁而更加沉重了去。
七格格昏昏沉沉地睡著。
因出喜花,孩子體質弱,必定發燒。一旦發燒,就是昏昏沉沉的,便不是困倦,也是昏天黑地地睡著。
十五阿哥只覺,呼吸之間,肋骨之間都是陣陣抽痛。
這樣小的孩子,他這個當阿瑪的,真希望能以自己來代替他們疼啊。
太醫和坐更太監、嬤嬤都趕緊跪倒請安,都叫十五阿哥給止住了。
“你們好好兒地伺候著格格,我心下才能真正得安。”
十五阿哥說話已是極力地輕,可是七格格還是聽見了。
她努力地睜開眼,看見是十五阿哥來,便歡喜地笑了起來,“納瑪,納瑪……納瑪怎地回來了?”
十五阿哥眼眶一熱,使勁深吸口氣,上前去伸出手去。
不顧太醫的攔阻,還是抱住了七格格小小的身子去。
“嗯,阿瑪回來了。阿瑪就是回來看七七的。七七最乖了,看見阿瑪回來,便要使勁兒養病去,早早兒養好了病,好不好?”
七格格年紀小,雖說這病痛苦,可是她自己卻不知道這病其實有多可怕,故此她還是甜甜地笑著,“好,七七聽納瑪的話。額涅說,七七好好養病,等七七的病好了,納瑪和皇瑪法就從熱河回來啦。”
十五阿哥一雙手緊緊攬住小小的女兒。
就仿佛,他這樣用力,就能跟這病、跟上天,將女兒的健康給搶回來,叫他們不管是誰,都帶不走她去。
七格格左右看看,看見了三格格,便撒嬌地笑,“三姐姐,我好想吃甜碗子……要酸甜的葡萄,上頭撒滿了碎冰的……”
三格格用力地笑,“好啊。等你病好了,三姐姐叫他們預備下好些甜碗子,可著你吃!只是,現在你的病還沒好利索,太醫不準吃涼的。”
“你要是想吃啊,那你得趕緊使勁兒,讓這病最好今晚上就好了呢。那不管你想吃多少甜碗子,今晚就有!”
七格格樂得拍手,卻又左右看看,“三姐姐,五姐姐呢?五姐姐還說,要給我說故事呢?她怎么還不來?”
三格格望一眼十五阿哥,使勁地忍住了眼淚。
十五阿哥也忙道,“你五姐姐也在使勁養病呢啊。太醫說了,等她的病養好了,她也能過來給你說故事了啊。”
七七扁著嘴在十五阿哥懷里撒嬌,“納瑪……養病好難過,女兒也不能玩兒,也不能下地,好難受啊……”
十五阿哥緊緊攥拳,指甲都摳進肉里去,“很快就好了,好七七再忍忍。七七使勁兒,早點兒好起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