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樣,皇太子妃還是挪出了東耳房和東順山殿,挪進了配殿去。
家里這樣一番更動,綿寧便是不住毓慶宮,可是每日里早晚還回來請安,也還是發現了。
便是皇太子妃不想多說什么,可是綿寧自己長著眼睛,他如何看不見東耳房圓光門上懸掛的“味余書室”,乃至東順山殿新掛的“知不足齋”和“毋不敬”兩塊匾額去?
他便也小心地問皇太子妃,“額娘近來……可與阿瑪鬧了意氣去?”
皇太子妃本不想在兒子面前說這些,可是她也明白,兒子已然長大,硬生生地瞞是瞞不住的。
皇太子妃便嘆了口氣,避重就輕地將一份新的排單推在綿寧面前,“……還不是這事兒?”
排單是內務府送上來的,又是新的一批剛挑進來的女孩兒,年歲全都跟綿寧相當,且全都是出自內務府世家,父祖至少都是三代以上均在內務府有官職的。
綿寧只看一眼,便皺眉轉開頭去。
他知道,這是他額娘又給她圈的幾個備選通房的女孩兒。
一見他如此,皇太子妃心下的焦火騰地就起來了,“又不看?你怎又不肯看?!”
“你不肯看,你阿瑪便要怪我,總以為我對你的事兒不肯上心,遲遲還不能給你挑出兩個人來!”
兒子是她的命根子,是她這輩子所有的指望——尤其在太子爺最近對她態度越發冷淡之后,她自是所有的一切都放在了兒子身上。
故此,怎么會是如太子爺所說,她遲遲挑不出兩個人來呢?若要只是由著她自己挑,那自沒什么難的,只是她總希望挑到兒子的心坎兒里,能讓兒子喜歡啊。
畢竟,這兩個女孩兒將是兒子生命中最早的女人,而且可能是來日兒子長子、長女的生母。雖說這兩個人的身份必定比不上來日兒子的嫡福晉和側福晉,可是這兩個人卻也絕不是后面其他的侍妾可比的。
綿寧卻神色淡漠,全然不像一個少年談論著他的終身大事。
“……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在咱們家,兒子的婚事除了阿瑪和額娘之外,自然還有皇瑪法親自過問。”
“既然有皇瑪法、阿瑪和額娘三位做主,那兒子哪里有什么自己挑的必要去?”
綿寧如今年長,越發少年老成。一張清秀的臉上,一雙眼靜若深潭,有著超乎年齡的沉靜去。
聽兒子這么說,皇太子妃又是一番忍不住地嘆氣。
“孩子,按說為娘的聽你這么說,或許該欣慰;可是,為娘終究是你的親娘啊,如何能舍得你受委屈去?你的身份不同,你是皇太子的長子,便是皇上的嫡孫,過去十多年你都是咱們家的千頃地一根獨苗……故此你的婚事,就不是自己一個人的私事,自然要我們這些當長輩的替你拿主意。”
“你的嫡福晉、側福晉,選什么人,由不得你挑,總歸得是皇上賞的,是你阿瑪賞的;可是為娘總歸也還是心疼你,便也想著,好歹在給你挑的這兩個女孩兒上,由得你自己心意些兒。”
“挑個順眼的、合心意的,擺在你房里,在你大婚前陪著你,來日也能盡心盡意地伺候你,一輩子與你一心一意去……”
綿寧也有些動容,忙起身撩袍跪倒,“額娘恩情,孩兒都明白。只是這些女孩子,終究只是排單上的一個名字;其余,也只能看見她阿瑪是誰,任何官職;她瑪父是誰,又任何官職……此外,兒子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皇太子妃也是閉了閉眼,“……額娘說了,會盡力幫你。只要你看著好的,你先圈了,額娘叫你舅舅悄悄兒帶你去看。他如今回京,重又任職內務府,咱們家的大事小情便都由他管著,只要你想,有什么不方便的去?”
“便是看一眼,又怎樣?”少年綿寧清瘦凌厲,“看過一眼,就知道脾氣秉性?看過一眼,兒子就知道是不是會喜歡?看過一眼……就敢相信可以過一生一世,能與我一心一意去?”
皇太子妃被兒子問得只覺疲憊,心下又何嘗不是勾起自己當年的回憶去?
當年,少年夫妻也曾舉案齊眉,也曾篤信必定能這一生都一心一意一起度過。
“……傻孩子,為娘明白你的心情。可是,這自古以來,別說咱們天家,便是普通百姓家,哪家的孩子不是都這么走過來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終是正道。”
綿寧眼中的熱切一點點地冷卻下去,他別開頭,“既然怎么都是如此,那兒子何苦還選?總歸這一切都不由得兒子自己……便是皇太子的長子又如何,一切全都只由得長輩們做主就是了。”
看兒子小小年紀,在說到這事兒上卻是一片心如槁木的模樣,皇太子妃心下也是刺痛的。
她深吸口氣,“不,這兩個女孩兒,為娘既然已經發下話了,那就當真只由得你自己去選!為娘既然已經耽誤了時日,索性也不差這幾天,總歸叫你好好兒選出兩個可著自己心意的就是!”
綿寧霍地抬起眸子來,一雙深潭般的眼底,驀地涌起些火花來。
可是,隨即那火花還是重又湮滅了下去。
皇太子妃抓住兒子的手,“你先別這么著!還有兩個月,一切都還來得及。我今兒就叫你舅舅來,帶著你將內務府里記名兒了的女孩兒,挨個兒去瞧瞧去!我就不信,內里就沒有你喜歡的了!”
見額娘如此,綿寧也不忍再叫額娘為難,這便硬生生地答應了下來。
只是走出額娘所居的東配殿,他心下卻并沒有因這喜事兒而有半點的快活去。
走出后院時,他不由得回眸朝西邊兒看了一眼。
他的哈哈珠子太監五州就也跟著看了一眼,小聲兒問,“哥兒今兒也不到西頭兒請安了啊?”
這些年五州親身經歷過來,知道自家哥兒原本是每日里都樂顛兒樂顛兒地跑去給側福晉主子請安的。只是,近來,哥兒卻極少再去。
綿寧甩甩頭,如負氣一般,反倒邁了大步,更加急匆匆地往外去。
五州心下也是悄然嘆口氣。他也瞧見這毓慶宮后殿繼德堂里的變化了,他跟著哥兒去給皇太子妃主子請安,請安的地方兒從東耳房,退到東順山殿,如今更是直接退到東配殿去了……
皇太子妃主子處境如此,哥兒心下自然難受。
況且啊,從前側福晉無論跟自家哥兒怎么好,可是如今人家側福晉卻也已經誕下三哥兒了。這不管皇家,還是民間,人家福晉有了自己的兒子,還能拿你這旁人生的視若己出了么?
——故此啊,自家哥兒跟側福晉生分起來,倒也都是人之常情。
他這會子雖說跟著唏噓,可也明白,這些都是遲早的事。自家哥兒還這么大步流星逃也似的往外去,顯然還是不大習慣呢。等過些時日,從前的情分都淡了,哥兒就也能安之若素了。
五州心下這過著心事,腳步就有些沒跟上,結果哥兒在游廊底下都跟人撞上了,他這個當貼身伺候的哈哈珠子太監的,竟然都沒能及時給預防開。
聽那邊“哎呦”一聲,五州這才回神,往前一看自家哥兒扶著一個小女孩兒,他這才嚇得趕緊跑過去,忍不住數落,“哎喲喂,你新來的啊?走路怎么不長眼睛啊?看見哥兒行走,你怎么不知道回避,反倒還往上撞?”
那女孩兒有點傻,紅了臉,又是羞又是窘迫地趕緊行禮,“……你怎么那么厲害啊,都知道我是新來的。”
她還認了嘿!
五州反倒不知道說什么了,噎得直翻白眼兒。
綿寧皺眉,“你是哪個房里的?”
小女孩兒不敢抬頭,低低看著腳尖兒,“回二哥兒的話,奴才是側福晉主子房里的星樓……”
綿寧心下一擰。
怎么還是撞上個她房里的人去?
也偏是新人,不是老人兒,否則他自己個兒遠遠瞧見也自先回避開了,偏是這個臉生,他都沒見過。
“既是小額娘房里的,我倒納悶兒,小額娘怎么會選了你這么個去?”
這丫頭瞧著……有點兒笨,絕沒有星桂的穩妥、星楣的靈巧。
星樓就更不好意思,低低垂首囁嚅道,“側福晉主子說,就、就喜歡奴才傻傻笨笨的……”
不光側福晉啊,就是太子爺不是也說過,就喜歡跟前人是傻傻笨笨的?當初總管九思大爺挨打,太子爺在側福晉跟前也說過,“瞧,你跟前的人是個笨的,那個跟了我三十年的,何嘗就不是個笨的?”
“三十年了,還沒多少長進,便是當了總管太監,還能被人給捉住錯處,說打就給打了……”
她那會子也就有點恍惚,心說主子們挑人,究竟是什么標準啊?究竟是就喜歡挑傻傻笨笨的,還是應該挑聰明伶俐的?
故此這會子就算二哥兒也說她笨,她倒不生氣,也不難過,反倒還有點兒高興似的。
綿寧也沒想到,這丫頭被他當面兒毫不留情地說笨,反倒還一副這么個美滋滋兒的表情,倒弄得綿寧都沒詞兒了。
他心下本就莫名懊惱,這便一甩袖子,索性推開了星樓,抬步就走了。
星樓莫名其妙地回頭,心下說,這位二哥兒,這是個什么脾氣呀,怎么喜怒無常的?
但愿,以后可別再撞見了。
十月二十七日,命睿親王淳頴為正使。鄭親王烏爾恭阿為副使,恭赍冊寶,詣陵前,冊贈令懿皇貴妃為孝儀皇后。
冊文中,一句“廿載之音容如昨”,親近如老夫老妻絮語,遠非官樣文章,聽得皇太子已是紅了眼眶。
二十年,一切音容笑貌依舊近如昨日,因為思念,因為長久不絕的情感,便叫這長長的二十年時光,仿佛都不曾存在一樣。
冊文由內侍傳至毓慶宮,皇太子妃、廿廿等人也俱都落淚。
劉佳氏嘆口氣道,“側福晉小字廿廿,此時因這冊文聽起來,更覺是念念不忘……要不說側福晉當真與孝儀皇后有緣呢。”
王佳氏也嘆道,“要不當日,怎地在那么多勛貴世家的格格里頭,皇上獨獨選中了側福晉為十公主侍讀,且賜給太子爺為側福晉……我忖著,必定是當日皇上一見側福晉的生辰,便因‘念念不忘’,仿佛看見了他老人家對孝儀皇后從不曾斷絕的思念一樣。”
廿廿淡淡垂眸,“若能因我而告慰皇上和太子爺對孝儀皇后的思念,那我便也心滿意足了。”
遠處,皇太子妃冷冷望來。
同日,孝儀皇后神牌升祔奉先殿,正式以皇后之尊,享后代皇帝尊饗祭祀。
典禮之前,先派皇子至陵前祭告,這一次不再是皇太子親往,而是派了十七阿哥永璘去。
這位孝儀皇后最小的兒子,一向因荒誕不經而令皇帝不敢輕易派他這樣的差事,怕他不耐煩這些繁冗的儀軌。
而這一日,在孝儀皇后升祔禮的大日子,終于叫這個小兒子正式扛起這個差事,到母后陵前行禮祭告。
忙完了孝儀皇后的封后大典,接下來就是十一阿哥永瑆的分府之事了。
一直到乾隆六十年,傳位大典之前,十一阿哥才正式分府出宮。
從乾隆三十八年正式秘密立儲,到乾隆六十年,整整二十二年,十一阿哥給皇太子做了二十二年的幌子。
如今功成身退,正合了他成親王的王號,那個“成”字。
這些在傳位大典之前必須要辦完的事一件一件完成,接下來便已是正式來到了皇太子繼位之前的倒計時。
這日皇太子妃特地邀齊了廿廿等內眷,連同綿寧、三格格、四格格,然后請皇太子回家后一起敘話。
“太子爺登基之后,自是日理萬機;后宮之事,妾身理應替太子爺分憂。”皇太子妃先道。
皇太子點頭。
皇太子妃垂首道,“日前汗阿瑪諭旨里說,太子爺登基之后,要請太上皇帝敕旨,冊封皇后。這便是要正式分封六宮了——可是太子爺可曾想過,咱們家里一共就這幾位姐妹,滿打滿算怕是也只夠每個位分上一個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