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子聽見這個話題,倒是淡淡的。
他因接受老師朱珪先生的“五箴”影響,自成婚以來,放在后宅的心思便比其他皇子,乃至歷代帝王都淡。
即便此時他已經繼位在即,可是后院里有名號的唯有嫡福晉點額一人、側福晉廿廿一人、官女子劉佳氏一人,也就是說有名號者,僅有三人。
其余侯佳氏,雖說有個“庶福晉”的稱呼,也曾賞賜花衣,可是因為出身內管領,又曾是大側福晉骨朵兒房里人,故此身份仍然只能是家下女子。
而王佳氏,因曾先后是大側福晉骨朵兒房里的家下女子、庶福晉侯佳氏房里的使女,故此身份雖原本是官女子,但是被挑進阿哥所去伺候人之后,身份即是以官女子補足家下女子、使女之缺,這便身份也變為了家下女子,乃至后頭的使女。
故此能封嬪以上位分,得朝廷正式冊封的,名正言順的唯有嫡福晉、側福晉、劉佳氏三人罷了。可是皇太子也并未因此而著急。
見皇太子沒什么反應,皇太子妃不由得道,“《禮記》云:‘天子后立六宮:三夫人,九嬪,二十七世婦,八十一御妻,以聽天下之內治,以明章婦順,故天下內和而家理。’。”
“天子聽男教,后聽女順;天子理陽道,后治陰德;天子聽外治,后聽內職。
教順成俗,外內和順,國家理治,此之謂盛德。
“雖說我朝家法樸素,歷代先帝后宮里都沒這么多人,然則總不能明年太子爺繼位的時候兒,后宮里一共就這么幾個人吧?否則,又何談‘內治’?何談‘天下內和’?”
“若無‘外內和順’,則無‘國家理治’,豈不是有虧‘盛德’?”
皇太子妃引出的是數千年來傳承而來的圣人言,說的是天子之德,這樣的高度,自是皇太子都無法反駁的。
廿廿也忍不住抬眸,眸光靜靜在皇太子和皇太子妃面上打了個轉。
皇太子妃是借圣人的口,說天子不廣納后宮,乃為失德。
作為即將繼位的嗣皇帝,“失德”的大罪名,阿哥爺也是扛不起的。
皇太子卻依舊只是淡淡的,倒轉眸瞟了太子妃一眼,問,“這倒不急。循著慣例,嘉慶二年便要挑選天下八旗秀女,后宮里的人,自能補齊。”
“倒是綿寧的事,太子妃可曾為綿寧挑好人了?”
皇太子這么一說,眾人的目光自是都落到綿寧那邊去。
個個兒都是額娘、姨娘、姐妹的,這便都忍不住要笑話一番。
四格格跟綿寧是一奶同胞,這便先出聲道,“哥哥可別臉紅,這都是好事兒!三姐姐也已經許了婆家,三姐姐可沒臉紅呢!”
可是綿寧哪里是沒臉紅呢,這般當著眾人的面兒被說到這事兒,反倒是面色略微有些發白,神色之間略顯慌亂。
還是三格格笑道,“二弟必定是想著,明年可還要大婚,這便不敢叫嫡福晉知道今日之事呢……”
見兒子神色如此,還是皇太子妃笑道,“你們兩個就別打趣他了!他一向最是孝順,早就說了多少回,這些事終究都由皇瑪法、你們阿瑪和我來做主就是,自己是連看都不看多看一眼的呢,更何況要這樣當眾地說笑。”
“他啊,一心都在念書用功里呢,哪里顧得上這些?要不,何至于到今日還沒挑選出人來呢?”
皇太子妃笑著轉眸望皇太子,“太子爺前兒問過我好幾回了,我啊多少有點兒私心,總想讓綿寧可著自己心意,挑個能合眼緣的去……我又不好直接跟太子爺說,恐太子爺說我溺愛了。”
皇太子挑了挑眉,看了看綿寧,贊許地點頭道,“倒也是情理之中。你額娘凡事為你思慮,你也能以孝順為先,這都是好事。”
綿寧低頭聽著,他忽然抬眸,“……阿瑪的意思呢?當真準兒子選個自己合眼緣的?”
皇太子聽了,便看了皇太子妃一眼,兩人對了個眼神兒。
皇太子妃則有些驚詫,趕緊看含月一眼,含月卻也是一副丈二和尚的模樣,搖了搖頭。
皇太子便點點頭,“嗯,這既是你額娘的意思,我心下倒也同有此意。怎么,聽你的意思,你倒是心里有些譜兒了?”
綿寧忽地站起來,竟是撩袍跪倒在了廿廿面前!
眾人都嚇了一跳,廿廿自己更是嚇了一跳。
今兒綿寧這事兒,廿廿縱然關心,可也礙著此時與皇太妃和綿寧母子的心結,這便此時不便她說話。
她便本著一個旁觀者的心思,只聽著眾人說話兒就是,卻如何想到,綿寧忽然就雙膝跪倒在她眼前兒來了?
廿廿都有點兒懵,趕緊先看一眼皇太子,再瞟一眼皇太子妃;自己個兒也趕緊起身來,親自拉起綿寧來,“二哥兒這是怎么說的?可是你本想沖著你阿瑪跪的,結果跪偏了,跪錯了小額娘來吧?”
皇太子也是好奇,笑著打圓場,“你是她小額娘,他向你跪安,又有什么好說的?”
綿寧被廿廿拉起來,雖說比廿廿小七歲,可是這會子身量已經超過廿廿去了。
這般站著,已然不是當年他仰望她,倒成了他垂眸,俯視著她去。
“……阿瑪說,準我自己挑個人。我一向最信小額娘的眼光,小額娘身邊的人,必定都是極好的。兒子便跟小額娘求個人!”
廿廿還是迷糊的,忍不住回頭看了星桂和星楣一眼,“可,可是她們都太大了,與你年歲本不相當……”
星桂和星楣,都是跟廿廿同齡的,哪兒有皇太子的嫡長子,先選個大六七歲的去的?
綿寧心下不由得嘆口氣,又想起那日里撞在眼前的笨姑娘。
“小額娘這是怎了?當真是聰明一世,卻糊涂一時了……星桂和星楣二位姑姑,是兒子從小叫到大的,兒子心下只有尊敬,沒有半點其他的非分之想。”
“兒子想跟小額娘要的人是——小額娘身邊兒新收的那個。”
廿廿這才尋思過味兒來,是星樓。
可是廿廿心下還是有些迷糊,畢竟星樓是新要過來的,還正學規矩呢,沒正式派差事,更沒什么機會到她跟前來出上差,故此她都不知道綿寧什么時候能跟那丫頭有交集了去。
皇太子也尋思過味兒來,想起了星樓那個丫頭,這便笑道,“我也想起來了。雖說是個有些笨笨的,不過倒是生了一臉的福相,沒想到是應在這兒了。”
皇太子與廿廿、綿寧三人心領神會地談論著,那邊廂皇太子妃卻緊張起來。
她忙召含月過來,“……誰?”
含月皺眉道,“側福晉跟前,年歲跟二哥兒相當的,也就是那新來的星樓了……”
“星樓?”皇太子妃霍地就火大了。
一來,那丫頭口無遮攔,當日第一次見面就說出對她那般忤逆不敬的話來。倘若不是后來側福晉護著,她早就懲治了那丫頭去了。
二來,就側福晉給她改的這個名兒“星樓”,她就不喜歡,總叫她想到那句詩‘云收喜氣星樓曉’,聽著就仿佛是側福晉借著這個名兒來顯擺她住在西暖閣里的歡喜呢!
她也沒想到啊,誰知道這“云收喜氣星樓曉”,竟然應到了自己兒子的身上!
“不行!”皇太子妃沖口而出。
綿寧微微一個激靈,扭身望住母親,“額娘,為何不行?是額娘說,想要兒子挑個合眼緣的。從前兒子不挑,額娘著急;如今兒子挑了,怎地額娘卻說不行了?”
皇太子妃閉了閉眼,“那個丫頭是個剛進宮來的,不懂規矩!她怎配得上你!”
廿廿聽了這話兒便一皺眉,只是礙著太子爺在呢,不好開口回護。
皇太子垂眸看了看自己指頭上的翠玉扳指兒,半晌才不急不忙地道,“要我說呢,綿寧的眼光還是不錯的。小福晉名下這個丫頭,雖說年紀是小了點兒,剛進宮還不諳規矩,可是這些內治教化之事,本就是太子妃和小福晉的內職,你們日后多用點兒心,幫她將規矩學熟了就是。”
皇太子說著,還抬眼遠遠瞟了一眼站在含月和望月后頭,捧著茶壺的榮姐兒。
“說起這丫頭的身份,給綿寧當官女子,倒也是夠了。說起她阿瑪來,職銜還在榮姐兒之上。”
皇太子妃也是怔了一下,“哦?”
她從一開始就厭煩星樓這丫頭,這便連她母家都懶得打聽。
廿廿聽罷會意,含笑道,“星樓的阿瑪實職也是內務府郎中,可是卻加了卿銜。”
內務府的卿,指的是“三院卿”,便是內務府的上駟院、奉宸院、武備院這三處的官長,乃為三品大員。故此加了卿銜的員外郎,自然職銜上就要比普通的員外郎高出一個或兩個品級去了。
皇太子點點頭,“侯佳氏的阿瑪討柱,就是上駟院卿。”
既然父親同為內務府卿,侯佳氏都可以成為皇太子的庶福晉,那星樓的家世配綿寧,自是足夠的。
皇太子又道,“況他家數代都在江南織造、稅關上為官,與大舅哥從前的差事,也沒什么差兒……”
皇太子妃梗住,亦是更說不出話來。
皇太子便點點頭道,“既然皇太子妃也不反對了,那就這么定了吧。除了小福晉房里的丫頭之外,太子妃你再定一個就是。”
事情就這么定了下來,眾人散去,廿廿想了想該怎么將這話兒告訴給星樓去。
最關鍵的是,廿廿完全不知道星樓是怎么跟綿寧有過交集的,這就沒法兒去揣測這兩個小孩兒的情分到了什么地步去。
按說,綿寧這孩子從小冷靜、自律,倒不是個太容易動情的人啊……怎么就忽然看準了星樓去了呢?
不過——咳咳,誰叫綿寧有皇太子這么個阿瑪嘛。
男子再天性冷靜自持,可是一旦動情,那也都是天雷地火的事兒,平素的一切都不管用了。
廿廿想,綿寧既然敢在眾人面前這么直接地懇求,而且不惜頂撞皇太子妃的,那就是綿寧是真的喜歡星樓的了。
既然動情若此,那便終歸都是好事兒了。
星桂領了星樓來,星桂告辭出去,卻故意給星樓也行了個禮。
星樓嚇得好懸沒一個絆子卡在地下,訥訥地道,“姑姑,姑姑只是作何?”
廿廿便笑,輕斥一聲,“你可嚇著她了。去,叫我跟她慢慢兒說說。”
星桂咯咯笑著,“星樓你別怕,是你的造化來了。”說罷抿嘴出去了。
星樓就更有些手足無措了。
廿廿拉著星樓的手,柔聲問,“……咱們家二哥兒,你見過吧?”
星樓趕忙點頭,卻更是慌亂,“主子!奴才,奴才不是故意沖撞二哥兒的!那天都是二哥兒自己走得太急,也不往前看,一徑扭頭往回不知道看什么呢。奴才已是小心閃避了,可是還是二哥兒他自己個兒一頭撞上來的。”
“他走得太急,奴才是怎么閃躲都沒能躲開……”
廿廿挑眉,不由得“撲哧兒”笑出聲來,“哎呀,原來是怎么回事呀!”
雖說有些驚訝,不過這當真一撞,就撞出一樁姻緣來,可也是一宗佳話了。
“傻丫頭,你可當真是傻人有傻福,你可不知道,你這一撞,竟撞到二哥兒的心坎兒上去了!”
星樓更呆住了,半晌眼珠兒都不會動彈了。
廿廿拉著她的手,笑道,“就方才,二哥兒當著太子爺、太子妃的面兒,已是正式跟我求了你去……星樓我問你,將你放進二哥兒房里,你可愿意?”
星樓的母家是內務府世家,家里數代都為郎中等中級官員,故此她怎么會不明白宮里的這些規矩去?
他們這樣內務府世家的女兒,多數都被皇子皇孫挑了當官女子去。便如太子宮里的側福晉劉佳氏等,就都是如此。
這算是他們這樣人家的女孩兒,一條必定要走的道路,所不同的只是不知道自己能碰上的是哪位皇子皇孫。
這位二哥兒綿寧,是皇太子的嫡長子,這身份之貴重,自是多少年來都無人能及。
按說,這也當真是她的造化了吧?
況且,說了這話的人是皇太子,是主子。皇太子既然已經出口,哪里還容得她說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