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廿心下有些沉墜。
三年七千萬的耗費,對于朝廷來說是巨大的支出,若長此以往,朝廷將不堪重負。
可是關鍵是,便是如此靡費,而且已經用兵三年,卻還未徹底剿滅,足見軍中奢靡之風已盛。上行下效,甚至有故意拖著不打完這場仗,而以此來獲得朝廷銀錢的。
——八旗兵丁每月所收的銀錢,分“坐糧”和“行糧”兩種。所謂“坐糧”就是每月基本的收入,而“行糧”是當披甲上陣時候的收入。
自然,行糧多于坐糧,故此這仗多拖一天不打完,官兵們便多得一日的行糧去。
軍中這奢靡之風的由來,皇上在諭旨里是歸咎于和珅。
和珅作為首輔大臣,自然是難辭其咎,況且他兄弟和琳曾經先管西南軍營的錢糧,后來更是接替了福康安為統帥,故此將軍中奢靡之風算在和珅兄弟頭上沒錯。
但是……若當真要追根溯源,作為西南用兵最初的統帥,福康安怕是也難辭其咎。
況且朝野內外都知道,無論是福康安的父親傅恒,還是福康安本人,都是極愛排場的人。
廿廿忍不住嘆了口氣。
再翻下頭,廿廿的目光停留在了皇上又一道關于宗室子弟的諭旨上。
因為皇上這些年與宗室之間隱隱約約的不睦關系,故此廿廿也極為關注皇上這邊關于宗室子弟的動作。
原本宗室子弟也可參加科舉考試,憑此獲得官職,但是在乾隆朝時,被乾隆爺給下旨停止了。乾隆爺的意思,是不希望宗室子弟只知念書,而忘了祖宗弓馬騎射的傳統。
這一回,皇上是下旨準許宗室子弟重新參加科舉考試。只是在考書本知識之前,要先進行馬上射箭的考試,合格了的才準入考場參加書本知識的考試。這樣既能讓宗室子弟不忘祖宗傳統,又能獲得參加科舉考試的資格。
——宗室子弟不是人人都有封爵的機會,便是生在皇家,有尊貴的愛新覺羅氏,可是家中的爵位和世職卻也都是有限的,便有多數子弟不能承襲爵位和世職。
這部分宗室子弟還可參加“考封”,也是以考試來作為獲得朝廷授予官爵的機會。
但是這些終究還都是少數人的機會,還有更多的宗室子弟,尤其是已經在遠支的閑散宗室們,沒有爵位世職,若也沒有官職的話,只會坐吃山空。
甚至便在乾隆朝,京城賑災施粥的所在,就已經出現了黃帶子宗室子弟——都是沒有官職、坐吃山空了的閑散宗室子弟。
這部分宗室子弟既想維持高貴的身份,便需要通過途徑來獲得官職,參加科舉成為大多數閑散宗室子弟的唯一謀官之路。
廿廿輕輕舒了口氣。
皇上此舉,對于宗室子弟來說,自然是個好消息。但凡還肯好學上進的,都還是有機會入朝為官的。
只是廿廿也瞧出來,皇上并不想因為宗室子弟是愛新覺羅氏的血脈,就給他們打開方便之門——所以并不與從前似的,準宗室子弟不參加鄉試而直接參加會試;這一回重新準宗室子弟參加科舉,卻要他們與普通學生一樣,從鄉試開始,一路考上來。
皇上的用心良苦,是希望宗室子弟們勤學上進,可是……廿廿還是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
她家從前是清貧過的,故此她也是見過宮外的閑散宗室子弟都是什么樣兒。要他們跟普通百姓一樣十年寒窗,那怕是真跟要了他們的命似的。
自然這天下也是不乏有志氣的宗室子弟的,可是總歸——鳳毛麟角啊。
廿廿眼前的這些事,樁樁件件都比后宮里女人們的爭斗更要緊,故此便是星楣說瑩嬪的那事兒,廿廿也并未放在心上。
若她還是嬪妃,她的天地和眼界便只有東西六宮那么大點兒,那她也唯有跟她們一樣兒,一心只想著爭寵之事。
可是她現在是中宮,是未來的皇后,是大清國母……她便不能再局限在那點子小方格子里。她得站得更高些,想得更多些。
這世上的皇后,都不應該“爭寵”的。
既不必“爭”,因她是這天下的女主人;想要的更不是“寵”,一個皇后若只有皇上的寵,那是絕對不夠的,更是這個皇后當得失敗。
爭寵是留給嬪妃們的、排遣寂寞的戲碼。
故此廿廿靜靜地看完所有的“宮門書”,將它交給星桂去小心地按日期封入書格子,這才靜靜抬眸迎上星楣不解的目光。
“如今皇上獨理朝政,前朝后宮都為之氣象一新,偏后宮嬪位以上,唯有我與諴妃、瑩嬪三人,諸多高位空懸,這便免不得總叫人惦記著。”
“況我們幾個都是皇上潛邸舊人,都是上皇他老人家恩賜給皇上的,叫人覺著這樣選來的人,總未必是皇上自己可心的。而如今這些貴人,才是皇上登基之后親選來的,這便總叫人覺著,皇上真正心儀之人,是在她們當中。”
“后宮既有高位,又有皇上心上的位置,對于任何一個后宮女子來說,那都將是一條光明無比的前路……故此,誰不想爭一爭呢?”
星楣啐了一聲,“呸,她們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幾斤幾兩沉!”
廿廿卻輕輕搖了搖頭,“她們還都年輕,又初入宮廷,涉世未深。懷著這樣的憧憬,也自無可厚非。況且……在這宮廷里,也唯有懷著這樣的憧憬,日子才能過得容易些啊。”
星楣咬了咬嘴唇,“主子的心變軟了!”
廿廿抬眸瞟了星楣一眼,“如今我為正宮,理應如此。皇上在前朝,能繼續任用和珅從前黨羽,既往不咎;我在后宮里,自然也應當以和為貴。”
星楣噘嘴道,“就算那些新人,年輕不懂事,倒也罷了。可是主子當真還要繼續容忍那瑩嬪么?”
廿廿倒笑了,“我不光要忍,我還要抬舉她呢”
時光如水,轉眼就滑到了三月間。安貴人萬般無奈之下,唯有將主意都寄托在堂姐安鸞身上。
因三月里有親蠶禮,今年因內廷主位們都還穿孝,故此皇帝下旨,親蠶禮不以嬪妃行禮,而是派王福晉來恭代行禮。
這便不免又在王福晉們中間兒引起一番小小的競爭。
若論各家王爺,自是以皇上的兄弟為最貴重,那行禮的王福晉就該是儀親王家、成親王家、慶郡王家三家的福晉排在最先。
其余王福晉便不能主祭,也要跟從行禮,這便連日來進宮排演儀禮。
安貴人趁機,時常召安鸞到她宮里來說話兒。
安鸞這些日子心下也不得勁兒,來到景仁宮便忍不住抱怨,“儀親王不過是才進封的親王,若論位在親王的日子長短,那自是比不過我們家王爺。老十七家,一來是弟弟,二來不過剛剛進封了郡王……便怎么都該由我們成親王府出人去行親蠶禮才對。”
安貴人瞧著堂姐,心下也是嘆息。
若論王爺的地位,那自是儀親王家和慶郡王家都比不上的。可是呢,可惜呀成親王福晉早已亡故了……如今便是府里還有四位側福晉呢,可終究還是有個“側”字啊。
安鸞見妹子沒吱聲,心下便更是不高興,忍不住道,“那八福晉,雖說現如今是親王嫡福晉,可她是半個江南漢女!更何況,還是個庶出的!”
“至于十七福晉么……”十七福晉是鈕祜祿氏弘毅公家,安鸞對人家的家世挑不出什么來,“可是她這兩年不是身子都不好么,總是病病殃殃的。哪兒能叫個病秧子去行親蠶禮啊?”
那除了鈕祜祿氏弘毅公家的格格之外,最尊貴的自然是她這位蘇完瓜爾佳氏信勇公府的格格了。只是可惜——她還是側福晉。
安鸞有些咬牙,深惱這些年了王爺都不肯為她請封福晉!
憑她的家世,扶正為親王嫡福晉,是完全應當應分的。可是不管她平素如何討好王爺,王爺就是不肯吐這個口兒,不過各種敷衍她罷了。
安鸞凝視著安貴人,“你在后宮里也是為難,是不是?我真的不明白了,明明勛臣之中,咱們家與鈕祜祿氏弘毅公家并列,為最尊貴的兩家。可是咱們家的女子,怎么偏偏就總是被她們鈕祜祿氏壓著去?”
安貴人嘆息一聲,輕輕點頭,“我找姐姐來,想說的便也是此事。瑩嬪那邊兒暗示說,如今皇上住在咸福宮,倒是我們的機會。若誰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去搶先得了寵,那日后自是無人能比。”
安鸞瞇了瞇眼,“瑩嬪這意思……倒是沒錯兒。”
安貴人急得眼圈兒有些發紅,“可是小妹剛進宮不久,門路尚且不通,又不敢窺知圣意,就怕稍有行差踏錯反倒毀了自己去。”
“可是瑩嬪那邊兒……她不過是內務府的包衣,憑咱們家,我又不甘心求到她門口去。”
安鸞忖了忖,倒笑了,“妹妹你如是想,沒錯兒,那自是咱們母家該有的體面。憑這些年旁觀著,那瑩嬪也不是個消停的主兒。她如此挑唆你們,又何嘗不是想將你們化為她所用的意思。”
“咱們家啊,便怎么也不能給一個包衣女子當使喚去。”
安鸞目光輕轉,“不過話又說回來,便是不借助她,難道你就不敢自己直接走到皇上面前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