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京師,夜風已暖。
可是走在宮墻夾道里的安貴人,還是瑟瑟發抖。
她的顫抖是由緊張而起。
她再小心地左右看看,看見了如同自己影子一般的可兒——此時兩人的裝扮一模一樣,身量也相似,手中捧著同樣的食盒。
她還是邁出了這一步,不經瑩嬪的門,自己來咸福宮。
只是她向皇貴妃請旨,不敢說自己親自來給皇上送吃食,只是叫女子來送,故此皇貴妃痛痛快快地準了她的請求,還夸她果然是名門閨秀,雖說年紀小,卻懂得為皇上分憂,真是懂事。
可是她真正想要給皇上送上的吃食,不是這食盒中盛的,而是她自己。
她還是背著人,暗違皇貴妃,自己穿了官女子的衣裳,跟著可兒一起來了。
幾道門上的太監都仔細地查了腰牌。
各宮各女子、太監等人的腰牌上,都有各人大致的相貌特征:如身量、年歲、五官等。
她好在年輕,與落兒年紀一般大,身量上便也幾乎一樣。又因為女孩兒家的嬌羞,太監看過來時,自然而然地垂首閃避,倒沒引起看門太監們的懷疑。
這便幾道宮門都順順當當地走過來,一路從東六宮,向西北去,到了咸福宮門口兒。
咸福宮因此時為皇帝的倚廬,故此盤查級別抬高數倍。
不僅宮殿監加派技勇太監,還有御前侍衛、御前行走額駙和鑾儀衛等都加派了人手。
只是因為咸福宮終究是后宮所在,外臣不便如此靠近,故此這時候能在咸福宮外當值的,除了太監之外,御前侍衛和鑾儀衛等挑選的,都是與嬪妃有親緣之人。
比如此時信貴人的阿瑪就在鑾儀衛中供職,還有廿廿的二弟和世泰。
雖說防范嚴密,可是一見來人只是兩名年紀小的官女子,且帶著腰牌呢,盤查起來倒也都十分客氣,并未為難她們兩個。
若此,安貴人得以順利入內。
到了這一步,她心內是十分感謝她堂姐安鸞的。
彼時,她堂姐捉了她的手,篤定地勾了勾唇角,“那瑩嬪自以為在宮里資格老,可是她自己卻忘了,她剛搬進后宮來不過三年。且她們都是住在東六宮呢,對西六宮這邊兒就更不熟。”
“好妹子,你當你不拜她的門子去,便走不進這西六宮來了么?那你是忘了我當年曾在這西六宮里呆過多少年……西六宮的門道,我比瑩嬪了解得多太多了。”
安貴人那會子才想起來,她堂姐安鸞曾在宮中為九公主之女德雅格格的侍讀,而彼時德雅格格是跟十公主一起住在翊坤宮里的,翊坤宮就在西六宮,故此那一片地界兒、門上的人和規矩,她堂姐自然都更清楚啊!
得了她堂姐的耳傳心授,她便是沒借著瑩嬪的力,這一路走來卻也穩穩當當。
這會子立在咸福宮外,雖更加緊張,哆嗦得都快牙齒磕碰、張不開嘴了——但是這種緊張,卻不是這一路來造成的,而是對于對皇上的敬畏罷了。
這會子回想起來,她沒去瑩嬪那拜門子,倒是對了。
安貴人與可兒在門廊處候了好一陣子,里面兒也沒通傳叫進。
安貴人緊張得輕扯可兒的衣袖。
可兒自己也害怕,可是主子已經示意了,這便也只好壯起膽子來,向剛從里頭退出來的一個太監行禮,“敢問諳達……皇上什么時候能叫進啊?我們貴人主子送來的吃食,我怕涼了。若是涼了的送到皇上跟前,那我可就罪過大了。”
御前的太監,反倒更為謙恭隨和,個個兒都是笑眉笑眼兒的。
“姑娘別急,皇上這會子正議事呢。這議事啊,一般沒個準頭兒,若是事情簡單,興許三句兩句后就辦完了,皇上自然叫散;可若是難辦的事兒啊,那從早上一直議到晚上的都有……”
可兒苦著臉回來,跟安貴人一說。安貴人心下也是咯噔一下兒。
瞧這架勢,皇上今兒在里頭議的事兒,怕就是難辦的事兒。
這樣一來,皇上的心情便不是好的。那待會兒……
可是想歸想,她卻已經走到了這兒來,情勢已經容不得她再退回去了。
不過好在情形不似她所擔心的那么糟糕,不多一會子,只遙遙見幾名軍機大臣耷拉著頭魚貫而出。皇上這是議完事兒了。
門上的太監這便笑瞇瞇地往里伸手,“皇上議完事,這時候兒正好該喝一口茶,用兩口餑餑了。安貴人主子的吃食正好送到御前去……二位姑娘往里請吧。”
“到了內殿檐下,自有皇上跟前的諳達接過姑娘手里的東西,轉呈給皇上。二位姑娘或者檐下謝恩,又或者蒙圣恩,還能到皇上跟前回兩句話,也說不定呢!”
一聽門上的太監這么說,安貴人這心下便又不安起來。
原來竟然都未必能進殿面君,只能在檐下謝恩……
腦袋里毛毛亂亂的,安貴人便已隨著可兒,跟著引領的太監往里去了。
剛到內殿檐下,隱隱約約便聽見內里有人低聲罵:“小人多作怪!”
安貴人嚇了一跳,眼前一白,險些沒跌坐在地上。
倒是那引見的太監瞧見了,輕聲安慰,“姑娘別怕,皇上是因之前之事,并非因為姑娘。”
皇帝如此生氣,是為了之前議事的時候,發現巡漕給事中劉坤又用五百里加急遞送的文書。皇上還以為江南漕運出了什么大事,畢竟正好趕上開春,漕運牽系國家命脈,這便趕緊優先來看。
結果一看,芝麻綠豆點兒的小事兒。
偏這劉坤,用五百里加急遞送些無關痛癢的奏報,已經不是一回了。從前皇上還能寬宥幾分,想著終究是江南,路途遙遠,情有可原。結果這劉坤不知收斂,一犯再犯,皇上也急眼了。
皇上方才議事之后,還痛斥這劉坤“全不曉事,而且喜于多事”。
殿內三庚等人見皇上余怒未消,這便想著趕緊尋個主意將皇上的注意力給發散發散,這邊想著這時候喝口茶、吃口嚼咕壓壓總是好的。
三庚這便滿臉的軟和,上前回話,“回皇上,奉皇貴妃主子的內旨,安貴人遣宮中女子,給皇上進吃食來了。”
皇帝挑了挑眉,“哦?”
他心下也是微微一暖,想起在上書房為倚廬時,正月夜晚的寒風里,廿廿都親自給他送奶茶,送粥來。
只是她終究是中宮,這些事不便總是親自來做,這便叫貴人們一個一個地來送吃食,為他寬心吧。
他點點頭,“接了吧。”
按著他一貫的性子,叫太監在檐下接了就是,天子哪兒是官女子想見就見的?
可是皇帝隨即還是叫住了三庚,“叫她們進來吧,朕有話說。”
安貴人的身份,終究與其他貴人不同。安貴人的先祖是五大開國元勛之一的費英東,選安貴人進宮,也是對功臣家族的恩典。
三庚出去傳旨,“二位姑娘都是有福之人,今兒得以面圣。皇上宣呢,二位姑娘快挪動兩步兒吧……”
安貴人心內狂喜!
晚上請安的時辰,年年先去看了綿愷,問完了綿愷一天的功課,這才回自己寢殿里,接受嬪妃們的請安。
淳貴人是隨諴妃、春貴人一起來的,倒是與她們一同住的信貴人落了單,都已是所有人都來請過安了,信貴人才姍姍來遲。
信貴人一進門就趕緊行禮請罪。
廿廿溫煦道,“星桂,還不將你信主子扶起來?”
信貴人謝座,廿廿這才道,“妹妹不必惶恐,都是自家姐妹,不過早晚見面罷了,倒不必拘禮。”
信貴人忙道,“實則,小妾也想隨諴妃娘娘、春姐姐和淳貴人一起過來的,只是……”
廿廿點頭,“不妨事。”
信貴人忽然又站起來,“小妾有事想要稟報皇貴妃娘娘,也不知當講不當講。”
廿廿點點頭,“你既有事,又想說與我聽的話,那既然來了,便說罷。若叫你為難,實在不想說的話,不說也可。”
信貴人面頰一紅,趕緊又是蹲禮,“皇貴妃娘娘如此體恤小妾,小妾便沒有隱瞞的道理!當日小妾剛入宮時,皇貴妃娘娘便曾推心置腹,將家父與皇貴妃的父親相提并論,叫小妾心下實感溫暖。小妾這一顆心,時刻想著如何為皇貴妃娘娘效勞。”
廿廿含笑點頭,“皇上給你的封號,足見你的為人,我喜歡還來不及。再說咱們二人的阿瑪,都是從都統衙門的掌印章京開始辦差,這一路倒有頗多相像,這是天成的巧合。”
信貴人篤定點頭,深吸一口氣道,“有皇貴妃娘娘這番話,便不僅是小妾,連小妾的阿瑪和家人,全都是皇貴妃娘娘的奴才!”
廿廿忙道,“你我姐妹,你阿瑪便也是我的長輩,切勿這么說。”
信貴人感動得眼圈兒有些發紅,“回皇貴妃娘娘……小妾來遲,是因為接著了阿瑪托人送過來的一個信兒——小妾阿瑪今兒恰巧在咸福宮前當值,卻仿佛是看見了安貴人……”
“哦?”廿廿幽幽揚眸,“怎么會?安貴人并未請旨出宮,只說遣她宮中兩個女子去給皇上進些吃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