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與阿哥爺說了什么啊?”
綿寧書房,舒舒直接闖進來,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綿寧微微擰了擰眉。
綿寧剛將手上的物件兒放好,舒舒已是進了內間的門來,警惕地盯著他。
綿寧淡淡道,“小額娘已是說下,是有事兒要單獨與我說,那就是自然不能叫你知道的,要不然當著你的面兒就也說了。”
“小額娘既然是如此吩咐的,她前腳才走,你后腳就跟過來問,那又成什么了?我若這就與你說了,那豈不是我這當兒子的不孝了?”
“孝?”舒舒不由得輕輕冷笑,“阿哥爺又來了。還真當自己是皇后的兒子了?”
綿寧眉頭擰緊,“福晉又要來說什么?若是想來問小額娘方才與我所說的話,那福晉還是請回吧,我說過,那不該是福晉知道的事!”
舒舒咬住嘴唇,定定凝住二阿哥。
她也不想的,不想與阿哥爺又這樣地僵住。他們兩個,還是新婚夫妻啊——雖成婚已經數年,可是在一起的日子,統共也還沒有幾天。
好容易熬完了兩個國孝,她多想與他夫妻和美、琴瑟和鳴啊。
怎么著,又叫皇后來了一趟,這便眼見著又要崩了?
“阿哥爺,都說夫妻一體,這一輩子能陪您到老的,唯有我啊;這世上真正將您的未來,當成自己頂大的事兒的,也只有我啊……”
“如今我阿瑪也去了,我在這世上,唯一能倚仗的就剩下您了。您說我怎么能不希望您好呢?您也該明白,我現今說的每句話、辦的每件事兒,都是為了您的前程啊!”
“皇后便是額娘,卻也終究跟您沒什么骨血連著,您又犯的著為了她而屢次三番地與我賭氣么?”
綿寧直直地站著,輕輕地閉上了眼睛。
“……你為何這么緊張?你又為何這樣在意小額娘與我說了什么?福晉,你又能否告訴我,你究竟在擔心些什么?”
“莫非,你竟擔心小額娘會單獨與我說你的壞話去不成?你也不想想,小額娘跟你是一家人!你們鈕祜祿氏弘毅公家,雖說分了不同的房頭,可你們終究還是一家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不是么?這個理兒,便是你肯忘了,小額娘又如何肯忘了去?”
“你們鈕祜祿氏一族,不說別人,我便是從前年紀小,后來這些年也隱約聽說,綿九哥的福晉從小兒與小額娘之間頗為不睦,可是小額娘這些年卻一直看顧著她,從未仗著身份對她動過任何的手段去!”
綿寧越說越惱,霍地睜開眼睛,怒視舒舒一眼。
“話又說回來,倘若小額娘當真要與我說你不好聽的去,她又怎么會當著你的面兒明白說,要單獨與我說話去?這豈不是要此地無銀了去?”
綿寧目光幽幽繞著舒舒打轉,“……又或者,你當真有什么怕被小額娘說的?莫非你當真背著我做了什么事兒去,怕我知道的?”
舒舒有些愣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阿哥爺是說,皇后沒跟您說對我不利的話去?”
她有些回不過神來——四全不是明明聽見了什么“錫盒”,難道說的不是她那宗事兒?那又還有什么錫盒去?
舒舒越是這么著,綿寧的眼神便越發幽深,“我瞧著福晉這模樣,看來是福晉當真做了什么事兒去,怕我知道的!竟是什么事兒,你難道現在還想瞞著我么?”
舒舒驚得后退兩步,連忙擺手,“沒有,真的沒有啊!我的阿哥爺……我就是,就是擔心……”
綿寧的目光卻逼視過來,“福晉擔心什么,嗯?”
舒舒心下慌亂,好在不笨,腦海中終于劃拉著一個話茬兒,這便趕緊道,“我是擔心,小額娘會在阿哥爺面前盡說那拉氏和趙氏兩個好話去!”
“那拉氏自不用說了,那原本就是皇后宮里的女子;至于趙氏……今兒皇后見了趙氏,忽然賞了一根簪子給趙氏……我再是福晉,可我也是個女人,我在阿哥爺這兒就沒法兒不小心眼兒去……”
綿寧白了她一眼,“那拉氏再是小額娘宮里的,小額娘再賞趙氏什么簪子,她們兩個也不是鈕祜祿氏,也不是小額娘一家人!小額娘又豈有晾著你去的份兒!”
既是舒舒自己個兒提到趙氏,綿寧心下便也有氣,“再說趙氏,她好歹也是當年額涅賞給我的人,你叫她今兒這么灰頭土臉地見小額娘去,你心里過得去,小額娘自還過不去!”
“那拉氏照著你的吩咐,穿得光鮮亮麗,可是人家趙氏就灰頭土臉的,小額娘瞧見了,心里能得勁兒?她這才特地恩賞給趙氏一根簪子……這不是全小額娘自己的顏面,小額娘是全你的顏面呢!”
舒舒有些不愿意,梗著脖子道,“趙氏原就是個官女子,本來就輪不到她見皇后的鳳駕不是?宮里的規矩如此,這又不是我定的,誰知道今兒皇后來,忽然也要見她了呢。”
綿寧不由得冷笑,“可是你難道忘了,她是額涅賞給我的人!你對她好不好,這內里難道不體現著你對額涅的心去?——額涅走得早,沒叫你執過幾天當兒媳婦的禮數,可你心下難道就忘了額涅去?”
“我怎么會!”舒舒登時急了,“孝淑皇后額娘是阿哥爺的生母,我如何能不敬重去?”
綿寧目光微涼,“……那就對趙氏好些,留個念想,別只嘴上說。”
舒舒黯然垂眸。雖說心下并不認同,可是這話趕話的算是說不明白了——她是不待見那趙氏,那也不過是防著趙氏爭寵罷了,她絕不是不敬重孝淑皇后啊!
可是眼前這會子,眼見著阿哥爺是不高興了,她不想鬧大,只咬著牙暫且忍了就是,“好,一切都依阿哥爺的吩咐。”
綿寧點點頭,“還有一宗……你雖說是我的福晉,我也且將家里事都交給你管著。可是這書房左右好歹是我自己個兒的地方,在我書房左右說的話,我不想再聽見從福晉嘴里說出來!”
舒舒深吸口氣,“阿哥爺誤會了……我絕無要盯著阿哥爺的意思,今兒只是因為皇后來,皇后起駕的時候兒,我總得來恭送不是?這才叫人聽著點兒這邊的動靜。”
綿寧便也忍讓了一步,暫且點了點頭,“好,福晉心底下還有這點子分寸就好。”
兩人都各自退步了,忍讓了,這便終于平靜下來,不再爭執了。
可是,卻也竟無話可說了。
綿寧皺皺眉,“福晉的話說完了吧?若說完了,就先回后院歇息去吧。我這邊兒還有些書要溫,明兒師傅還要考問。”
舒舒凝著綿寧。這虛齡剛二十歲的皇子,原本最該是血氣方剛的時候兒,可是他卻如老僧入定一般,對著她竟無半點的波動。有時候她都要懷疑,他究竟是不是血肉之軀?
舒舒忍不住道,“……便到了這會子,阿哥爺還不肯告訴我,皇后究竟都說了什么嗎?”
綿寧不由得厭棄地轉過了身去,面朝著書格子,都不再看她。
“天色不早了,福晉回去吧。”
“阿哥爺!”舒舒滿心的挫敗,“夫妻之間,還有什么要隔著人的話去不成?”
儲秀宮里,廿廿已是躺下歇息了。
皇上午后起駕去黑龍潭祈雨了,晚上就宿在那邊兒,得后天才能回來。
今年五月,天兒有些格外的干熱,見天兒大太陽在天上掛著,雨水有些少。
宮里比不得圓明園里涼快,這夜晚間便顯得有些悶熱。
月桂坐在紫檀腳踏上,隔著紗帳替廿廿打著扇子,想著今兒白天的事兒,不由得勾起了唇角兒來。
“今兒冷不防聽主子跟二阿哥提到‘錫盒兒’的字眼兒來,奴才驚得都一脊梁骨的冷汗來……”
廿廿便也莞爾,“你擔心我氣惱之下,這便直接與二阿哥將事兒都掀開直說了?”
“可不嘛,”月桂輕嘆一聲,“奴才倒不怕旁的,就是擔心這話一旦掀開了說去,那主子跟二阿哥和二阿哥福晉,這便是撕破了臉了。這些年的情分怪可惜的,而且日后再想修好,也難了。”
廿廿也是緩緩嘆了口氣,“是啊……舒舒再怎么著,也是綿寧的嫡福晉。夫妻一體,我若當著綿寧的面兒去數落舒舒的不是,那也就等于是在打綿寧的臉。”
“再者,舒舒是皇上親指給綿寧的福晉,我若公然指摘舒舒,那又何嘗不是有損皇上的龍威去?”
“還有,舒舒也畢竟是我鈕祜祿氏同族,我若當真那樣做了去,只會叫外人看著我們鈕祜祿氏弘毅公家內訌……那看戲的人,自是高興的。”
月桂幽幽點頭,“終究二阿哥也長大了,如今都是二十歲的人了。二阿哥福晉做些什么事,奴才覺著,二阿哥不會當真半點兒都不知曉——可是這事兒還是發生了,奴才便猜想,二阿哥多半也是默許的,又或者是順水推舟,揣著明白說糊涂罷了。”
“故此,主子今兒倘若是當著二阿哥的面兒直說了,那傷害最大的,倒是主子與二阿哥之間的情分去了……二阿哥福晉不要緊,真正要緊的,是二阿哥才對。”
廿廿沒說話,靜靜地胎膜看向帳子頂。
月桂說中了她的心事。綿寧二十歲了,不再是個孩子,他自然有自己的心眼兒,凡事都要開始為他自己打算。
她與他這些年來的母子情分,終究沒有血脈的維系,她便也不知道這情分在綿寧那兒還能算得上多少——故此那層窗戶紙,不能輕易就捅開了,否則誰也不知道那窗戶眼兒能透進來的,究竟是陽光,還是寒風了——甚或是暗箭了。
而此時綿愷還小,又在與綿寧只一墻之隔的阿哥所里住著,萬千安危,系于毫發。
“與綿寧提到‘錫盒兒’,我又何嘗不是在試探他……倘若這事兒與他有關,我不信他神色之間就半點沒有波動;又或者,這也是給舒舒的一個試探和警告。”
廿廿回想綿寧神色種種細節,綿寧仿佛的確是在神色之間并無所動的,倒叫她松下口氣來。
“……錫器無論是宮里,還是民間,使用都是廣泛。我說的‘錫盒兒’,是賞給趙氏的胭脂盒子,你回頭記著找出來,叫人送過去,將這話給圓了。”
月桂唏噓著點頭,“是,明兒一早,奴才就將這事兒辦了。”
“……只需阿哥爺將那‘錫盒兒’的事兒告訴我就是,旁的我便什么都不問了,還不成么?”
盡管綿寧已經冷了臉,下了逐客令,可是舒舒還是放心不下皇后嘴里說出的“錫盒兒”來。
旁的事兒,什么趙氏,什么那拉氏的,她暫且都可放一放,可是那錫盒兒的事兒她卻放不下呀。那是潑天的大事兒,倘若當真是皇上和皇后都知道了養心殿那錫盒兒的事兒,那她才真的糟了呀!
綿寧便是一向的冷靜的性子,叫舒舒這一番纏磨,也是給磨紅了去。
綿寧終究忍不住一拍桌子,盯著舒舒冷笑,“……那錫盒兒原本與你沒半點的干系去,你便是今兒磨破了嘴皮子,我也沒必要告訴你!”
“而你若非要纏磨不休的話,那今兒倒是也有兩句話與你有關,那現在我就告訴你罷——今兒說道國孝期滿,可是你阿瑪終究是去年臘月底才死的,到今兒還不足半年!”
“你的國孝期是滿了,可是你的家孝還沒滿呢!你便應該繼續給你阿瑪守著孝去!”
“我是皇子,與你阿瑪是主奴之別,我自用不著給你阿瑪守孝;那我就不陪著你了,你自己個兒守滿二十七個月去吧!”
“從今兒起,你這一身的新鮮衣裳趕緊換下去;頭上的珠翠也都收了吧。還有——以后凡是夜晚,你就不用來伺候我了,就叫那拉氏和趙氏輪著班兒就行了!你在家孝里,我可不便挨你的身兒!”
舒舒耳畔轟地一聲,“……阿哥爺!!”
綿寧不耐地轉開頭去,“我大清以孝治天下,你既是我的福晉,便這么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