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去!我說了我不去,我就是不去!”
四公主惱了,抓起茶碗就照著王氏砸去。雖說手上終究還是留了些準頭兒,沒叫那茶碗直接砸到王氏頭上去,卻也叫碗里的茶水撒了王氏一頭一臉去。
——大清的公主,也要學開弓射箭的,這點子手上的準頭兒還是不含糊的。
王氏尷尬不已,這會子便也顧不得催著公主去請安,得趕緊回去換衣裳才行。要不,即便是真說動了公主,她要是這樣兒地到了皇后主子跟前去,那也是失儀的大罪去了。
就這么著,東配殿里遲遲都沒有動靜。
不僅王氏著急,實則諴妃也跟著著急。
孝淑皇后薨逝之后,留下二阿哥和四公主這一對兒女。當年先帝爺做主,叫二阿哥綿寧交給廿廿撫養。
而因諴妃自己有三公主,皇上便也將四公主交給諴妃撫養了,也好叫兩位公主一起跟著諴妃,彼此倒有個陪伴。
故此諴妃挪到翊坤宮之后,一個同住的貴人都沒帶著,因為她的宮里還有兩位公主同住呢。
諴妃既然擔了撫養四公主之責,那四公主不來請安的話,她也是有責任的。
她又瞄了她宮里掌事兒的星垣一眼,星垣為難地直使眼色。
諴妃借故走出外間,星垣這才悄聲回話兒,“奴才早就過去知會好幾回了,都將話兒告訴王媽媽的。”
諴妃便也只有嘆了口氣,“算了,咱們該盡的本分已是盡了,她不來,我總不能拿她如何。”
諴妃重又回了里間,廿廿自是發覺了,這便直截了當地問,“姐姐這是這么了?可有什么為難的事兒?”
諴妃嘆口氣,“倒沒什么旁的事兒,就是四公主那頭兒,也不知道怎么了。”
廿廿反倒釋然一笑,“便別難為她了,不來便不來了。”
對于四公主為何不來,諴妃心下自然跟明鏡兒似的。只是諴妃當然不能再提舊事,不便當著廿廿的面兒說四公主不將這位新皇后放在眼里。
諴妃只得避重就輕,嘆了口氣道,“說起來,四公主的婚事也耽擱了。倒沒見皇上為四公主的婚事定個準時候兒……”
廿廿便也跟著嘆口氣道,“一來,今年永定河決口,趕上幾百年來最大的一次水災,朝廷賑災的銀兩、米糧都是幾百年來最多的一回,故此便是為公主們預備嫁妝,也不便都趕在今年了。”
滿人都重視閨女,都是厚嫁,嫁妝里是要將女兒來日所需的所有東西都陪送上,連鍋碗瓢盆、筷子燭臺全都一應俱全,故此是一大筆費用。更何況是公主呢,陪送的不僅僅是這一大筆的物品,還要陪嫁人口,以及朝廷要給建一座公主府的。
“二來么……”廿廿也是搖頭,“四公主那個婆家,也實在是不爭氣。她那個公爹朋素克林沁,原本是土默特右旗的固山貝子、管旗子扎薩克。前年因為一件涉及七條人命的案子,叫七額駙拉旺多爾濟給寫本參奏了,皇上一氣之下,將她公爹的固山貝子給革了,也不準再管扎薩克了,賞個四等臺吉對付著。”
四等臺吉是蒙古爵位里最低的了,也輪不上旗里什么差事,不過是個閑散的,給一份兒俸祿,權當過活的。
“饒是如此,這個朋素克林沁還是不知警醒,結果去年又因為苛待屬人,結果被屬人屢次控告……皇上去年閏四月間,將他僅剩的四等臺吉也給革了,且不準他再回土默特部去,而是給圈在熱河了。”
“連著兩年,朋素克林沁的爵位從固山貝子、管旗扎薩克,到徹底沒了爵位,還被圈在熱河了……這樣的時候兒,皇上又怎么將四公主嫁過去呢?”
好歹四公主也是固倫公主啊,還是皇上唯一的固倫公主,這么嫁過去了,皇上的臉都沒地兒擱了。
“可是四公主的指配是早就定下的,自不能改。故此皇上也唯有再將婚事往后延一延去。”
諴妃無奈地笑笑,搖搖頭,挑眸看一眼廿廿,欲言又止。
廿廿點頭,“我便并未時常到你宮里來,可是你宮里的情形,我也并非猜想不到。”
三公主和四公主,本是前后腳指的婚。可是三額駙和四額駙的情形,卻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三額駙家的爵位是郡王,四額駙家的爵位卻只是個固山貝子。
三額駙這些年一直都在御前行走,人品端正,頗得人望;可是四額駙的父親,連年獲罪,又為人苛刻,別說蒙古王爺們不待見,就連皇上這幾年也越發地厭惡他去了。
這些事兒四公主自然都是心知肚明,她還要跟諴妃和三公主住在一塊兒,見天兒心下藏著這些事兒,怨氣自積得滿了。
終究她才是固倫公主啊,按說她原本應該比三公主嫁得更好去才是。
“且由得她吧。”廿廿握握諴妃的手,“她若只這么不見人,只自己憋著氣的話,倒也罷了;若她還敢跟你鬧起來,那我便給她再換個養母去就是,總歸不能叫你今年一邊預備咱們三妞的婚事,一邊還得為她操心去。”
廿廿回儲秀宮去了,諴妃與三公主母女相對。
三公主拍拍手,雙眸晶亮,“……我到東屋瞧瞧去。”
諴妃忙給拉住,“她現在必定在氣頭兒上,你又何苦這時候去捅她這個馬蜂窩?”
三公主便樂了,“原本我還擔心等我出宮了,額涅要一個人見天兒對著她,還不得受她的氣去……這下可好了,皇后額娘的話可給了我定心丸兒。我索性叫她鬧開,趁著熱鬧,就將她打發給旁人去了!”
這些日子來,三公主一提要下嫁就紅眼圈兒,內里的緣故就是因為她放心不下諴妃,舍不得她額涅去。
四公主那是個什么小性兒的,若她不在宮里了,如何忍心叫她額涅一個人對著四公主去呢?
諴妃卻也還是皺眉頭,“皇后是這么說了,可是……你這會子都要成婚了,若還惹著她,倒也不好。”
三公主掐著腰樂,“若是往常,我自能忍就忍了。一來她是固倫公主,二來孝淑皇后額娘不在了,她既跟咱們一起住,咱們好歹也得憋兩口氣去。”
“可是就是因為我成婚在即,現在我便是鬧騰什么,汗阿瑪都不至于責怪我去,故此我才更要趕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動動她這個高高在上的固倫公主去!”
三公主的性子一向颯爽,說干就干,雖說諴妃不放心,她還是勸慰好了,然后挽起袖子就進了東配殿。
——雖說諴妃是三公主的本生額娘,且三公主是姐姐,可是三公主都只能住西配殿,得將地位更高的東配殿讓給四公主去。
一進東配殿的門,三公主這口火氣就沖出來了。
“王媽媽何在?”三公主進門兒,先喊王氏。
王氏剛換好衣裳,重新梳了頭,聽見三公主叫,趕緊迎上前來,“喲,三公主這么急著叫奴才,是有何吩咐?”
嬤嬤們不同于官女子,一來年歲大,二來各自也都是內務府世家的媳婦,三來不少當年就是小主子們的乳母,曾有養育之恩,故此便是皇子公主們也都對嬤嬤們頗為敬重些兒。
故此王氏才半點兒都沒有防備,反倒是樂呵呵地就上前來了。
甚至連請安禮都行得不那么規矩,不錯是矮了矮身兒,就權當請過安了。
這可正好兒叫三公主給抓住了把柄,三公主便冷笑道,“我說今兒四妹妹怎么都沒去給皇后額娘請安呢。原來不怪四妹妹,都是你給教出來的!”
“這宮里的規矩,你不明白么?你當著四妹妹的嬤嬤,四妹妹自然是早就斷了奶了,那你現在的差事就是教引之責,怎么四妹妹沒去給皇后額娘請安,你當嬤嬤的竟都不提醒?”
三公主還給四公主留了一絲情面,“便是四妹妹身上有什么不得勁兒的,不便到皇后額娘跟前行禮的,那你難道都不到皇后額娘跟前去告個罪么,就這么窩起來裝死不成?”
旗人家的姑娘,個個兒打小都是養成的姑奶奶的性子;就更何況是公主們了,這嘴皮子個個都是不饒人的。
不過這還得說,三公主是頭一回在王氏面前用這樣的態度說話,王氏一下子就給懟到南墻上了,這解釋又不好解釋,接受又不甘心接受的,竟叫王氏只得雙手一把捂了臉,這便“哇”地一聲哭了。
“三姐姐這是怎么了?”在內間歇著的四公主聽見了動靜,這便推開了使女的手,疾步走出來,“這么大的翊坤宮,三姐姐難道沒人可教訓了么?竟趕到我眼前兒來,教訓我的人來了?”
“知道的是三姐姐今兒要發威風,不知道的還以為三姐姐才剛兒在皇后額娘跟前吃了什么排頭,氣兒沒處撒,這便到我眼前兒來排揎來了!”
“至于三姐姐說的那些話,全都是沒溜兒的話!我到不到皇后額娘跟前去請安,那也是我跟皇后額娘之間的事兒,皇后額娘不來問,旁人便也沒資格問我,我自也不必向任何人交待去。”
四公主說著,上上下下打量三公主,“今兒便是不知道哪股子邪風將三姐姐給吹過來了。皇后額娘都不問,我倒奇怪了,三姐姐怎么忽然就問起來了?”
“三姐姐難道是奉了皇后額娘的命而來?還是……三姐姐自以為能跟皇后額娘一樣地尊貴了,這才來問我的啊?”
四公主說著拉一把王氏,“媽媽是我的媽媽,她怎么教我,只是我自己個兒的事兒,還輪不著旁人來管教我的人。三姐下嫁在即,來日你自己家里頭盡有的是人叫你管去,卻沒有叫三姐來我眼前管我的人的道理!”
這般直接吵開了,三公主倒覺痛快。這些年姐妹倆一起住著,三公主從前都是忍讓著四公主去,今日終究不必那么多顧忌了,倒叫她想將這些年的一口悶氣都出了去才好。
“四妹妹是越發地不懂規矩了,連皇后額娘來,都敢不去請安了;不過四妹妹方才倒是有一句話說得還算著邊兒:這兒是翊坤宮!”
“那自然所有翊坤宮里人,統都該守翊坤宮的規矩。便她是你名下的媽媽,可她是翊坤宮伺候的,就連四妹妹你……也是翊坤宮里的公主。”
三公主傲然抬眸,“孝淑皇后額娘走得早,汗阿瑪已經將你托付給我額涅撫養,那便連你也得按著這翊坤宮里的規矩行事。”
“故此,這翊坤宮里的人,即便是你名下的,也都得按著翊坤宮的規矩行事。但凡有人敢違反了翊坤宮的規矩,我便都管得!若誰覺著禁受不住,光扯著脖子反對是沒用的,除非……不再是這翊坤宮里的人。”
這還是三公主頭一回在她面前這么強硬,四公主都有些不習慣。
從前,她汗阿瑪還沒繼位的時候兒,諴妃不過只是阿瑪的侍妾,那些年來一直都被她額娘孝淑皇后給攥在手掌心兒里,攥得登緊的。故此這三公主便是為了諴妃,也從不敢與她起半點沖突。
而如今……她反倒落到要跟著她們母女一同居住,還要遵守她們宮里規矩的這步田地,還要眼睜睜看著三公主嫁得被她還好,她自然都明白,這不過是因為她額娘已經不在了的緣故!
沒有了娘護著,便是嫡女也得受庶女的欺負!
她便笑了,忍不住地冷笑,“三姐姐好大的口氣,一口一個的‘翊坤宮的規矩’,怎么著,三姐姐是覺著這翊坤宮只是你們娘倆的了?你別忘了,你額涅當初不過只是汗阿瑪的侍妾,而你不過是個庶女!”
“便是有人要論翊坤宮的規矩,那也該是我這個大清固倫公主來定,怎么也輪不到你們去!”
這后宮里的地方兒說大卻也不大,尤其后宮,各宮之間都是緊挨著的,還攏音,翊坤宮里這一頓鬧騰,外頭自然早就聽見了。
四喜先聽見了動靜,趕忙進內通稟。
廿廿聽了便也會心微笑,“……三公主就是個潑辣的性子,我剛回來,那句話還沒落地兒呢,她就已經先鬧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