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阿哥福晉既如此說,金臺便也帶著這口信兒出宮回果毅公邸,向老福晉和福晉輝發那拉氏回稟去了。
“二阿哥福晉都這么說了,想來是不要緊……”輝發那拉氏好歹松了一小口氣,趕緊去勸慰老福晉。
老福晉也只能重重嘆口氣道,“但愿吧……”
不想次日皇上在齋宮之中便頒下旨意來,痛斥明安無恥。
“明安本系世家舊族,向來在乾清門當差,行走尚勤,是以節次加恩,用為步軍統領。原期于世族中成就一可用之材,以備任使,乃不料其執法營私,竟不能全朕用人顏面!”
“然朕于明安,亦非無先見之明也。上年明安曾奏請開采煤窯銅苗等事,朕彼時即覺其沾沾言利;嗣因欲請獨對,炫耀高興,疊經降旨嚴飭,冀其悛改。”
“明安于袁錫開圈斗鶉之案,竟公然得受賄賂。雖先侵后吐,實已枉法得贓。則伊任提督一年以來,似此不飭之事,諒復不少。猶幸及早發覺,不致久玷要任,此皆仰蒙皇考默示啟佑,益深欽感。”
“明安以提督大員,而卑鄙無恥若此,實系自取罪戾,不能承受朕恩!此而不嚴加懲辦,何以儆貪黷而肅官方?明安,著革職拿問!”
旨意傳下來,明安一家全都哭倒在地。
眾人沒有敢求皇上開恩的,心下最大的僥幸是明安暫且只是革職拿問——丟的便暫且只是步軍統領這個差事,而沒有關聯到公爵之位和性命去。
舒舒自比宮外更早得到了消息,她雖說心下也跟著“咚咚”急跳了幾聲,不過終究還是穩穩當當地落回原地兒了。
她吩咐四全出宮去傳她的話。
“……我都與你們說了,明大哥哥沒什么大事兒。不過就是五百兩銀子,況且明大哥哥早就吐出去了,這便有翻然悔過之實;再說還有祖宗們的功勛保著呢,你們自管放下心來就是。”
“便是暫且丟了差事,不過只是個步軍統領,又能至于怎么著呢?咱們家的男子,代代皆能出將入相,不過一個步軍統領,丟了便丟了。只要我明大哥哥還是一等果毅繼勇公,皇上便是革了我明大哥哥這個差事,隨后不久也會再賞給另外一個差事就是。”
舒舒想了想,抿嘴一笑補充道,“你叫他們想一想皇后的阿瑪恭阿拉。左翼總兵的差事不是也革職了么?——革職留任啊,就算革職,還在原任上,統共不過是個名聲上的區別,不必那么在乎也就是了。”
四全給明安一家帶來的舒舒的話兒,果然叫明安一家人都好受了許多。
連老福晉都欣慰落淚道,“咱們十六房,繼十七福晉薨逝了之后,多虧還有二阿哥福晉在宮里替咱們撐著……想來皇上便是不看在皇后的顏面上,卻也一定會看在二阿哥福晉的顏面上……”
一家人全都稱是,齊齊向擷芳殿的方向行禮。
輝發那拉氏扶著老福晉回去歇息,她自己轉身回來招待四全。
四全便道,“實則福晉主子還有幾句話,只是不便當著老福晉和貴邸一家子人的面兒說,臨來時便吩咐我單獨說給福晉聽就是。”
輝發那拉氏抹著眼淚點頭,“難道說我們家公爺還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二阿哥福晉方才都只是把話往好了說,是不是?”
四全便笑了,“哎喲,夫人您這便想多了。正好兒相反,福晉主子是想告訴您啊:皇后這回是動手又快又狠了些,不過她啊也就這么兩手罷了。既然沒抓住實際的罪過去,任她再是皇后,卻也沒轍了。”
……之前舒舒說這話兒的時候,那當真是滿面的笑、滿眼的不屑。
“再怎么有手腕兒,再怎么高居中宮之位,可終究只是個小門小戶的破落戶里養出來的罷了,又見過什么世面去!以為這樣就掐了我的七寸,就能斷了我在前朝的臂膀去?可惜了了,她這回動手再快,也不過只是個風吹草動罷了。”
因了這慶幸,晚上綿寧回來,她格外柔情蜜意,攬著綿寧的手臂說話兒。
綿寧皺了皺眉,將手臂抽開。
“……你養著身子才要緊。我今晚兒去書房,你穩穩當當睡下。”
舒舒雖有些不愿意,可是既然阿哥爺都聽到了“養身子”,她便也不好再堅持了。
“阿哥爺不去側福晉和那格格、趙格格們那邊兒去?”她故意眉眼輕飛,用眼角瞟了綿寧一眼。
綿寧皺皺眉,“不去了。過幾日是皇瑪母的忌辰,汗阿瑪派我到裕陵去致祭。”
正月二十九是孝儀純皇后的忌辰。
舒舒噘著嘴想了想,用胳膊肘兒捅了捅綿寧,“……阿哥爺好像也有日子沒去那拉氏那邊兒了。我現在養著身子,不便伺候阿哥爺,我便想著那拉氏一向頗得阿哥爺的喜歡,那阿哥爺不如去看看那拉氏。”
舒舒這想的是明安的福晉終歸是星樓的堂姐,這會子她需要與明安福晉站在一起,便也需要適時向星樓示一示好。
綿寧不由得挑眉盯住舒舒,良久便也緩緩道,“……怎么,又是你那明大嫂子托人給你捎話兒了?”
舒舒登時臉紅,趕緊道,“……瞧阿哥爺您說的!難道您從前不是很喜歡那拉氏么?再者我現在不便伺候阿哥爺啊。”
綿寧起身,“……那我今晚去趙氏那歇著就是。”
舒舒尷尬不已,趕緊伸手拽住綿寧的手臂,“阿哥爺……好了好了,是我想著如今我明大哥哥那邊兒正受苦呢,我明大嫂子也怪可憐見兒的,這便一見咱們家的那拉氏,我心下就忍不住憐惜了。”
舒舒說著,心下微微一動,不由得抬眸凝住了綿寧,“……此事萬幸是我明大哥哥事先聽說了外頭的動靜不對勁。可我倒好奇他是從哪兒得來這個消息的呢?”
“自然不是皇上,也不是他平素熟悉的那些人……”
舒舒頓了頓,手緊緊握住綿寧的手,“是阿哥爺您吧?”
皇后這次下手這樣快,這樣狠,能夠事先給明安遞出風聲去的,不但得是宮廷核心中的人物,更得是對皇后的性子、手腕極為熟悉之人才行!
而皇上帶著王公大臣們出京去了,留在京里的人里頭,又有幾人能做到這個?
——因大年初一前兩日,綿寧要為孝淑皇后行歲暮祭禮,故此皇上去謁陵,綿寧便沒跟著去,而是留在了京中。
舒舒心下思來想去,便將這個人鎖定在了自家阿哥爺這兒。
綿寧皺了皺眉,卻是甩開了手臂,一聲不吭地走了出去。
盡管如此,舒舒卻還是笑了,心底下真格兒地甜了又甜。
在皇后與她之間……阿哥爺終于肯選她一回了。
綿寧奉旨出京赴裕陵去了。
舒舒這邊兒便安下心來繼續“養著身子”。原本以為明安那邊的事兒已經塵埃落定,就等著刑部那邊兒放人了。
稍微讓舒舒心里有些膈應的是皇上選了人來繼任步軍統領。
雖說明安既然已經革職,那必定得有人來繼任。可是怎么那么巧,皇上選的這個繼任之人,偏偏是主辦明安這個案子的刑部尚書、藍旗宗室祿康!
官場中人,誰沒有私心呢。一個要繼任步軍統領的,既然手里正掐著前任的案子呢,還不趁機多用點勁兒,以便叫自己履新之后,名聲迅速就蓋過前任去了?
不過再轉念一想,也幸好這祿康是宗室——步軍統領終究是管著京師治安的,皇上不用外臣了,便用自家人,倒也情有可原。
只是祿康繼任步軍統領兩日,軍機處和刑部便呈上了對明安治罪的建議!
軍機大臣與刑部,共同向皇上建言,將明安發配到烏魯木齊!
得了信兒的舒舒恨得咬牙切齒,“……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只是沒想到,這堂堂宗室,竟也如此落井下石!”
四全悄然瞟一眼舒舒。
舒舒便瞇眼望過來,“怎么著,還有事兒?”
四全嘆口氣道,“奴才聽聞,這宗室祿康因這回的差事辦得好……皇上賞賜南海淀的寓屋一所……”
舒舒倏然閉上雙眼。
“辦得好?皇上還覺著祿康的差事辦得好?好在哪兒啊?好在想將我明大哥哥落井下石、趕盡殺絕么?我明大哥哥他,根本一兩銀子都沒拿,憑什么還要發配到烏魯木齊去?!”
四全一時也沒了主意,低聲道,“……不如,送信兒給阿哥爺,叫阿哥爺趕緊回京來替明公爺做主?”
舒舒閉上眼想了半晌。
她可以相信阿哥爺會在事發之前,提前給明安透點口風兒,叫明安做些預防的手段……但是她絕不敢相信阿哥爺會在事情已經鬧到如此地步之后,還會替明安做什么主去!
阿哥爺雖說是皇子,可是他絕不會為了任何人而去違反皇上的心意。
也就是說,阿哥爺這個皇子啊,他得先保全他自己……終究,他已經不再是唯一的嫡皇子了!
舒舒便疲憊地搖搖頭,“不必了。阿哥爺子在路上本來就車馬勞頓的,這會子送信兒過去,也只是給阿哥爺添煩惱。再說阿哥爺不幾日就能回來了,等阿哥爺回來再說吧。”
此時才忽然覺得心生悲涼。
女人啊,都說嫁夫隨夫,出嫁之后便將自己的一輩子都寄托在了夫君的身上。可是當你的母家真的有事兒的時候,盡管你的夫君貴為嫡皇子、事實上的皇長子,可是你卻壓根兒就不敢指望他能幫幫你的母家……
雖然,你為了替他籌劃,將你自己個兒、將你母家所有的人脈都搭上了。可是一旦你母家有事,你的夫君只會第一個將你的母家推得遠遠的。
她忍不住想起乾隆爺對孝儀純皇后的母家,生生將一家子辛者庫下的漢姓人,一步一步地抬到了正黃旗包衣、正黃旗正身,再抬到鑲黃旗滿洲!
還有皇上對當今皇后的母家……一個連方子都買不起的破落戶兒家,一個自大清建立二百年來幾乎沒有軍功、沒有爵位、也沒有什么高官的房頭,生生變成了皇后丹闡承恩公家,讓她那個對帶兵沒什么經驗的阿瑪當了京營的左翼總兵!
舒舒想笑,可是一轉眸之間看見鏡子里的自己,卻不知何時,早已淚流滿面。
夫君,夫妻……終究能不能一世扶持,相依為命啊?
若夫君都不能信,那她這一輩子,又該依靠何人?
——孩子,是孩子吧?她現在比所有的時候,都更迫切地希望要得到一個孩子啊!
只可惜,即便舒舒已然這般,可是她的心痛還沒到盡頭。
又次日,皇上再下旨意。
皇上竟然覺著將明安給發配到烏魯木齊都是便宜他了!
皇上下旨,將明安發配到伊犁……效力贖罪。
更要命的是,皇上終究還是狠了心,下旨革去明安的一等果毅繼勇公的爵位!
革職、革爵,發配伊犁……根本一兩銀子都沒收,卻落得這樣的下場!
舒舒終究眼前一片漆黑,旋即暈倒在地……
養心殿后殿。
廿廿正陪著皇上看李朝進貢來的貢品。
廿廿是正宮皇后,李朝的貢品里有單獨一份兒是進獻給皇后的,內里主要是高麗人參、各種彩花席、東珠、白纻布等。
旁的倒罷了,那些人參、東珠的,自都比不上宮中早有的。唯獨那些彩花席,因工藝是他們那邊兒獨有的,花紋倒也別致,廿廿便一件一件與皇上一起看過。
就在此時,忽然外頭鄂羅哩略帶慌張地奔進來,跪奏道:“回皇上、皇后娘娘,擷芳殿方才送來信兒,說二阿哥福晉方才暈倒了!”
廿廿急忙起身,“這是怎么話兒說的?這會子二阿哥不在京中,她的身子可怎么得了?”
皇帝微微皺眉,“想來怕是知道了明安的事兒了。”
廿廿點點頭,“我親自去吧,叫上太醫院的御醫們,多去幾個,一起看看去。”
皇帝便也點頭,“也好。唯有你親自過去,爺才放心。”
月桂和月桐便趕緊給廿廿取來披風和手爐等,廿廿回眸,正好瞧見炕上攤開的一塊彩花席——那席子上的圖案,正也是百子圖。
廿廿便伸手拿了起來,帶著它,一起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