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廿帶著太醫院、宮殿監的人一同來到擷芳殿。
剛進大門兒,四全一瞧是一幫子御醫來,登時面色大變,豁出去了似的先上前給堵住了。
“回皇后娘娘……福晉主子此時不便恭見娘娘,還請娘娘暫待一時,等福晉主子醒轉……”
廿廿看都沒看四全,不等他說完了話,廿廿便冷笑著吩咐隨同前來的宮殿監吉祥,“大膽奴才,敢攔本宮的駕!宮殿監還不上去捂了他的嘴?”
吉祥依舊一臉的笑模樣兒,卻立時一揮手。幾個太監登時沖上前去,壓住了四全的兩臂,將四全的嘴給死死捂住。
四全還拼力掙扎,廿廿冷冷盯著四全的眼睛,“……你福晉主子是怎么暈倒的?我瞧著,還不是你們這幫奴才給氣的!現在先拿了你們,乖乖兒的都給本宮閉上嘴,回頭本宮再一個一個兒地與你們計較!”
廿廿的話是朝著四全一個說,可自然是整個兒擷芳殿的女子、太監、媽媽們全都聽見了。個個兒嚇得跪倒在地,不敢再出聲兒了。
廿廿說話的當兒,月桐早帶著月柳疾步走進了舒舒的正房,一人一個,都把住了降雪和緋桃的手臂去。
“想必二位姐姐也都聽見了皇后娘娘的內旨了。二位姐姐若非想抗旨不尊,那我們便也不攔著。可是二位姐姐只管想好了,咱們這些在宮里當女子的,可不只是自己個兒一條命,而是自家父母兄弟都給當著擔保呢!”
絳雪和緋桃兩顧為難。
她們兩個顧盼之間,終于都對上了廿廿那雙清亮若璃,卻也寒涼如冰的眼。
她們兩個便都一顫,不由得松開了想要反抗的手。
她們兩個是舒舒的陪嫁女子,便也都原本是鈕祜祿氏弘毅公家的家下女子。廿廿自是知根知底兒,她們一家子的親戚,廿廿個個兒都認得!
皇后娘娘這無聲的凝視,這樣的冰冷,叫她們從底下打出寒顫來。她們是可以為了福晉主子搭上自己的前程和性命去,可是她們的父母和家人呢?
況且現在家主明公爺剛被定了革爵、發配,那家里那邊兒便還不知道誰人來承襲爵位——這還不明擺著要捏在皇后娘娘手心兒里,皇后娘娘看著誰肯歸心,才會將這個爵位給誰呀?
那到時候兒都不用皇后娘娘親自對她們的家人動手,只需那新承襲爵位的投桃報李就是了——就如同當初那克勤郡王恒謹被革爵之后,新任克勤郡王便立時倒向了皇后娘娘一樣兒的道理啊。
見絳雪和緋桃兩個都馴順下來,廿廿才含笑點點頭,一步一步端然走上臺階來。
走到絳雪和緋桃面前,兩個女子不管是否心甘情愿,都趕緊跪倒行禮。廿廿伸手親自扶起,溫煦道,“……我知道,明安革爵發配的事兒,攪擾得你們兩個也跟著心下不安。”
“你們兩個跟隨你們福晉進宮來伺候,本宮自然不會虧待你們的家人。不管來日是何人襲爵,本宮也必定吩咐下去,叫他們善待你們的家人。”
絳雪和緋桃對視一眼,什么話都說不出來,只能謝恩。
舒舒幽幽醒轉之時,尚未睜開眼,心下已是莫名地一緊。
這是人天生的預知感,唯有在最危險的時候兒才會啟動。
她用力提起眼簾,眼前影影綽綽,頗有好幾個人影晃動而過。隨即,都消失散去了。
最后,唯有一個身影定定地在她視野里凝聚、定型。
眼珠兒對準,她止不住地冷笑,“怎么將皇后額娘也給驚動了?”她說著話,忙轉眸去尋絳雪和四全他們。
可是皇后端坐帳邊,絳雪和緋桃兩個都遠遠在對面窗下伺候著,根本就不敢走過來的樣子。
舒舒的心下便更緊。
廿廿卻是微笑對上舒舒的眼,語聲溫柔,“你醒啦?”
廿廿甚至親自伸手去擰了溫熱的手巾來,替舒舒擦著額角黏膩的冷汗,“你可醒了。你不知道乍一聽說你昏倒了,可把你汗阿瑪和我給嚇壞了。這會子綿寧沒在京里,你若有個三長兩短的,可怎么好呢?”
“我便一股腦兒地將今兒太醫院里當值的婦人科的御醫,全都給帶來了。不管他們原本在哪宮當值的,這會子都比不得你來的要緊。你且放心,太醫院的行家里手此時全都齊集在你這兒,一切都不會有事的。”
廿廿特別強調“御醫”,是相對于擷芳殿當值太醫的品級來說的。
因太醫院中太醫也分等級,最高者為“御醫”,一共只有十三人,還得分各科。故此按著后宮里的等級,婦人科的御醫一共也沒幾位,自然主要是在壽康宮和東西六宮伺候。
阿哥所這邊兒還輪不上御醫來當值,都是御醫下一級的“吏目”。
而御醫們的醫術和經驗,自然在吏目之上。便是吏目們看不出來的病,御醫當能看得出來;吏目們給看錯的,御醫們也能給糾正過來。
舒舒心下便又一沉,“……我睡了多久了?皇后額娘來了又多久了?”
她用力大聲問,實際上不是問廿廿,而是問絳雪和緋桃。
可是廿廿卻沒給絳雪和緋桃回話的機會,這便抿嘴輕笑道,“我來了有好一陣子了。久到……我帶來的這幾位婦人科的御醫挨著個兒地全都替你診完脈了。”
仿佛天降巨石,正正兒砸中了舒舒的額頭,她眼前一片漆黑,半天都沒過來勁兒。
廿廿還在柔聲絮絮地說,“你別擔心,你的身子倒是不打緊。御醫們都說了,你這暈倒啊,是冷不丁緊張血流不暢了所致的。我已經問了你宮里的人,都說你暈倒之際,就是因為聽說了明安的事兒……”
廿廿伸手撫了撫舒舒的手腕,“咱們是一家人,你的心情我又豈有不明白的?不過你放心,便是明安被發配到伊犁去了,可是宮里自有咱們娘兒倆彼此相伴著。”
舒舒聽得真想笑,可是卻沒有力氣,只夠勉強地勾起唇角來。
她的眼底一片灰暗。
“……御醫他們,說了什么?”她絕望地抬眸,死死盯住廿廿。
廿廿輕輕搖搖頭,“我不是說了么,你沒事兒。你現在什么都不用擔心,一切都有我呢,不管出了什么事兒,咱們是一家人,我總歸要替你做主。”
廿廿說著伸手過去替舒舒掖了掖被角,“你現在最應該做的,就是撇開那些私心雜念,安安心心靜養身子才是。算算日子,綿寧這兩日就也該回來了。等他回來,你也就好了。”
“御醫們究竟是怎么落的筆?我要看,我現在就要看啊!”舒舒再按捺不住,嘶聲吼了出來。
廿廿便又笑了,輕輕搖頭,“傻孩子,虧你是二阿哥的福晉,你怎么忘了宮里的規矩?即便你是皇子福晉,你也沒有調閱內務府底檔的資格。”
“這些家里事,也唯有皇上和我這個皇后才可下旨調閱。你想知道什么,你問我啊,我告訴你就是。”
舒舒直直望住廿廿,心底苦楚又如何說得出口來?
——她想知道,御醫們究竟看沒看出來她其實還什么都沒有?!
可是她卻也知道自己這想法兒本身便可笑了。皇后方才已經說了,來的都是御醫,醫術自然在阿哥所當值的吏目們之上。那還有什么看不出來的?該看出來的,怕已是都看出來了!
便是內里她還指望著能有一兩個心下向著二阿哥的,興許能不說破的;可是皇后方才卻也說過了,她帶來的御醫不是一兩個,而是所有的御醫啊!
作為一個皇子福晉,她終究沒能力控制太醫院里所有的御醫啊。
偏偏此時阿哥爺還不在家!倘若阿哥爺在的話,那些御醫們興許說話還會小心些……
此時此刻,她在內沒有阿哥爺當主心骨兒,在外又已經沒有了明安,她眼前便唯有這滿面含笑、語聲溫柔的本家兒皇后娘娘!
她死死攥住被角,借以支撐住身子,高高抬頭,緊緊盯住廿廿的眼睛。
“皇后娘娘既然說我沒什么大事兒,那我之前必定沒睡太久吧?我既然沒睡多一會子,便是來的都是御醫們,可輪到每個御醫,診脈的工夫卻也都短,看錯了什么的,也都是人之常情不是?”
廿廿便又笑了。
她狼家的女孩兒果然是狼,都到這個地步了,還能千方百計為自己找求存的可能。
廿廿伸手拍了拍舒舒的手背,“你說的有理,這天下便是神醫,也總得將脈給號穩當了,才能給出正確的診斷來。若工夫不足,難免會有誤診。”
廿廿含笑抬眸,眸光直刺舒舒的眼睛去,“可是你千萬別胡思亂想,我自然是給了他們足夠的工夫,叫他們一個一個地全都號穩當了脈象的。”
“怎么可能?!”舒舒忍不住冷笑起來,“我便是一時昏倒,那又能是多久的工夫!怎么也不可能長到叫他們一個一個全來給我看準了脈象!”
舒舒的目光倉惶地投向絳雪和緋桃去,她多想能從她們兩個那知道剛才的實際情形啊!
總歸,皇后的話,她是不肯信的。
皇后說什么個個兒御醫都診過脈了,她覺著這必定是嚇唬她,況且也不可能!
可是降雪和緋桃能呼應她的,只有滿面的為難,以及四目中滿是的恐懼……
舒舒的眼前便又是一片發黑。她知道,皇后必定在她沒醒來的時候兒,先將降雪和緋桃兩個給震住了!那這個時候,就連她兩個陪嫁的女子都已經幫她……她此時已是孤立無援!
廿廿也不著急,給舒舒工夫,叫她與絳雪和緋桃兩個目光流轉去。
等舒舒終于絕望地收回了目光,廿廿才含著微笑緩緩道,“……傻孩子,你方才都暈倒了,那必定是累的,憂心成勞所致。故此啊,就連御醫們也都覺著,叫你多睡一會子,不急著醒過來,對你才是好的。”
舒舒有些喘不過氣來,“……你們,你們對我動了手腳?”
廿廿點點頭,“嗯。”
廿廿也不多說,卻唯有目光滑下,落在舒舒的手腕上。
那處,正是廿廿握著的地方兒。
廿廿帶了點兒淘氣,將自己的手緩緩挪開,露出舒舒的手腕來。
舒舒慌亂地垂眸順著廿廿的示意看下去——就在那經脈所行之處,有兩個小小的針眼兒!
“你們給我用了針灸?”舒舒驚呼出來。
廿廿含笑點頭,“傻孩子,你這么大聲喊出來,又有什么想法兒呢?你想叫外頭人都聽見,我叫御醫們給你針灸了?可是你怎么忘了,按著醫術來說,人啊驚厥暈倒,用針灸的法子促其經脈重行,這本來就是正經的法子啊!”
“只不過呢,這套針法用下去,既能幫你經脈重行,卻也會叫你多睡一會子罷了……這是對你好,叫你自然醒轉,而不是驚醒來倒容易傷了身子去。”
舒舒攥著手腕,宛如被迫到絕境的困獸。
她咬牙切齒凝著廿廿,委屈又不甘地竟迸出淚花兒來。
“……你到底都知道了什么?你又想拿我怎么樣?”
廿廿輕輕嘆了口氣,“我還能知道什么呢?不過就是你最怕我知道的那些罷了。可是偏偏,那些才是真事兒,不是紅口白牙任憑編造出來的故事。”
“我大清太醫院各位御醫的會診,聯袂寫的脈案,白紙黑字兒已然記錄在此——舒舒傻孩子啊,你自己個兒心里有數兒,我也已經心里有底兒了。”
舒舒猛然往后一仰,好懸又暈倒過去。
廿廿及時伸手給扶住了。
“不瞞你說,我知道以你的性子,這回明安出事,反倒會成為你的一個借口。你說驚嚇傷了胎氣,孩子就這么掉了,叫皇上心下不忍,就饒了明安也說不定。”
“又或者,你知道你暈倒之后,我必定得親自來看你。那你便趁著我扶你的當兒,或者吃我賜給你的藥之后,順勢就說你的孩子在我手里沒了……那你既毀了我與綿寧的母子情分,又會叫皇上都會怨恨了我去。”
“故此啊,傻孩子,我既然來了,怎么會不防備著你呢?所以我才帶了這么多御醫一起來,還叫你不能立時就醒轉過來。等我拿了你的脈案,又有這么多御醫的聯名,坐實了這一切之后,我才等著你醒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