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在南苑連日、迭次行圍,以此來補足今年在熱河又未能入哨行圍的遺憾去。
皇上在南苑的行止,也每日都被送進圓明園來,報給廿廿知曉。
廿廿瞧著皇上前二個住“舊衙門行宮”,昨兒個住“南衙門行宮”,今兒住“新衙門行宮”,這便是將南苑地界兒上的幾座行宮都住遍了,便知皇上這是在南苑行圍縱深甚廣。
廿廿便也無奈地笑,與諴妃、吉嬪和淳嬪道,“皇上這是撒歡兒了。”
諴妃便也笑,趕緊道,“也就皇后娘娘敢這么說,妾身等可不敢這么說。頂多啊,也就心底下暗贊皇后娘娘您一聲兒。”
廿廿輕笑,“姐姐也跟王姐姐一樣兒,真是越活越淘氣了呢。”
淳嬪在畔,面色不由一黯。
廿廿眸光輕轉,自并未忽略掉,這便緩緩而笑,“淳嬪卻還年輕,這樣的笑話兒自是還輪不到你去。”
淳嬪這才紅了臉,趕忙站起身來,“皇后娘娘執掌六宮這么多年,誰敢想到,皇后娘娘今年也還不足三十歲……更何況拋卻年齡這個數目字兒來說,皇后娘娘面相上看上去,竟是比嬪妾還更年輕去!”
吉嬪便哼了一聲樂了,“皇后娘娘,咱們淳嬪娘娘啊是想說,您可比我跟諴妃娘娘更淘氣呢!”
淳嬪尷尬得滿面通紅,“嬪妾,并無此意。”
廿廿倒是不以為意,倒是大笑點頭,“倒也沒錯,我是個淘氣的。要不,我怎么能生出來綿愷這么個活猴兒呢?”
“這又渾說什么呢?”簾子外頭忽然傳來一聲笑謔。
殿中幾人都趕忙起身。
簾子挑起,皇上手里馬鞭還沒放下,含笑走了進來。
幾人都連忙要請安,皇上趕緊上前去一把托住了廿廿的手,沖諴妃三人擺了擺手,“都快起來吧。要不然皇后也得跟著你們一起……”
諴妃和吉嬪都會意,這便趕緊站直了身子去。
淳嬪也只能黯然看著皇上以那般回護的姿態,守護在皇后的身邊。
“皇上怎么忽然就回來了?”廿廿含笑問,“我才接著皇上這幾日駐蹕的宮報,方才還與姐妹們說起。”
皇帝點頭道,“原本還要再行圍兩日……畢竟已是連著幾年,都沒能在駐蹕熱河之時入哨行圍,今年南苑的鹿只繁衍不錯,朕便想著在南苑補上哨鹿這一事。”
皇帝說著抬眸看一眼廿廿,“不過左右已經到了南苑,已是在京師地界兒了,離著也近便。朕今兒想回來看看你們,這便先回來了。”
諴妃和吉嬪兩人都笑著沖廿廿眨眨眼。
廿廿便趕忙道,“皇上快瞧,諴妃和吉嬪都沖妾身眨眼睛使眼色,這是想讓妾身在皇上跟前替她們美言幾句不是?”
諴妃無奈地笑道,“妾身豈敢,吉嬪跟妾身一樣膽小,也沒這個膽子。那妾身幾個還是先行告退吧,等皇上與皇后娘娘說完了話兒,明兒妾身幾個再來陪皇后娘娘說話兒。”
皇帝便也含笑點頭,“也好,你們都去吧。”
諴妃和吉嬪都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倒是淳嬪自臨出門的剎那,還是忍不住回過頭來,遠遠地,也幽幽地又看了皇上一眼。
只是可惜,皇上只顧著與廿廿說話兒,并未回頭,這便也沒能瞧見淳嬪的凝視去。
殿中靜下來,皇帝才捏著廿廿的手,“爺這些日子在南苑行圍,實則心下著急,恨不得早點兒回來。”
廿廿含笑點頭,“我都明白……弓馬騎射乃是祖宗家法,皇上這連著好幾年都沒能正式進哨行圍,若今年再這般不了了之的話,難免宗室王公之中又有人要借機生事,說皇上連祖宗家法都要給丟了去。”
皇帝點點頭,挑眸定定凝視廿廿,“今兒綿寧從宮里回南苑去了。且叫他替爺一日,由他率領一眾宗室子弟行圍就是。”
廿廿便笑了,眼簾半垂,“……皇上若是想問二阿哥回宮來跟我說過什么沒有,那皇上自可放下心來,二阿哥已是將如貴人的喜信兒告訴我了。我這邊也已然吩咐了太醫,小心照料著如貴人那邊。”
“如貴人既是皇上的貴人,又是我的本家兒,她那邊一應用度,若有什么短了的,我自從我的份例里撥給她先使著去,不拘貴人位分就是。”
皇帝卻笑,輕輕捏了捏廿廿的手。
“你當爺是心虛啦,這才回來的?爺就算當真有些兒——懼內,可今兒也不是那個緣故。”
廿廿不由挑眉,“哦?皇上原來是懼內的么?我怎么這么多年都不知道?皇上說的是后宮里的誰,我倒看看去。”
“還是說……皇上說的是孝淑皇后?孝淑皇后性子嚴肅,皇上要說懼內么,倒也合得上!”
“越發淘氣!”皇帝無奈,伸手來刮廿廿鼻梁,“虧你還懷著身子,這會子還這樣淘氣,不怕叫肚子里的孩兒給學了去?”
廿廿這才想起來,“哦!原來皇上是這個意思!怨不得方才皇上挑簾子進來之前,就先說我‘渾說’呢!”
皇帝哼了聲兒,“知道就好!”
兩人相視而笑,年年趁著這個機會,便也用肩膀頭兒輕輕撞了撞皇上的肩去,“……怎地,皇上難道不是擔心二阿哥回來將如貴人的喜信兒告訴我呀?”
皇帝哼了一聲兒,“爺要是怕的話,會叫他護送她們回宮來?他與你最是母子情深,我難道心下不是最清楚的?他但凡知道了這事兒,回來便必定會設法告訴你去——甚至,就算不惜得罪了爺,他也還是會讓你知道。”
廿廿的心叫皇上給說的,又暖又軟。
是啊,這些年來,綿寧其實一直都是那個暖心的阿哥……只是這些年長大了,她又守著母子之間的距離,這便叫他們之間倒仿佛生出了一層若有似無的隔膜去。
廿廿緩緩舒一口氣,“皇上說的是,若不是我年輕了幾歲,我倒更覺著二阿哥是我親生的,倒是綿愷那個活猴兒是我撫養的罷了。”
皇帝便掐了廿廿手背兒一記,“又渾說開了……便又忘了此時肚子里的這一個了。難不成叫他尚未出世便聽說,本生額娘不大認親生兒子的?”
廿廿便笑了,趕緊給皇上展示她攏在肚子上的手臂,“我捂住他耳朵啦!捂得嚴嚴實實的,他聽不見!”
皇帝便又笑,又抬手刮她鼻尖兒一記。
“瞧著你這般,爺就放心了。爺先前跟你試探綿寧的事兒,并非是擔心他將如貴人的事兒告訴你去,爺反倒只是怕他給將話兒給傳岔了去……終究他自己已經成家了,不再在咱們膝下,內廷的事兒他便是知道,也未能知道得那么詳細。”
廿廿便也點頭,“也是。二阿哥是最懂事的孩子,他自然不會去主動打聽這些。這些怕就是些太監、太醫之流上趕著孝敬給他的。而他既然是聽聞的,這便難免與事實不符。”
皇帝攥住廿廿的手,“如貴人的胎,不是在熱河的時候兒坐下的。是爺離京那日,就已經定了這個主意,故此算日子的話,應當是在赴熱河的途中坐下的。”
廿廿這便低低驚呼,“呀,那這不是都兩個月了?這個時候兒還沒穩當,這般車馬勞頓的可怎么好?”
皇帝點點頭,“你說得對,車馬勞頓對她來說的確是辛苦了些。她又是頭一胎,故此在途中就害喜得更厲害。別說綿寧都能瞧出來,那些太醫和太監們的,就更是早就瞧明白了。”
廿廿輕輕咬了咬嘴唇,“這可怎么好?我明兒得叫幾個婦人科的御醫過去給她一起會診一回,好好兒看看她的景況,可別被顛簸著了。”
皇帝也是點頭,“……爺也是不放心她。她年紀小,也沒什么經驗,后宮里又這些年沒有個皇嗣出生了,爺便也擔心說不定有人會居心叵測。”
廿廿想了想,“皇上放心,如貴人是與吉嬪一起住著,我覺著吉嬪自是最可放心之人。她雖說是個不饒人的刀子嘴,可若是護著起誰來,那也必定會萬無一失的。”
皇帝卻還是輕輕搖頭。
他眸光凝著廿廿,眼中幽然寧靜,“爺覺著,在這后宮里,便是吉嬪的宮里,也不能叫爺放心。”
“也不是說吉嬪辦事不妥帖,爺只是覺著,吉嬪在爺的眼里,沒有在你眼里那么好……”
廿廿心下也是輕嗤一聲兒,她知道吉嬪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要不就憑吉嬪是潛邸的老人兒,皇上也該不好意思初封就給個常在吧?使得吉嬪便是如今身在嬪位了,卻也還得排位在淳嬪之后去。
“那皇上的意思是……?”廿廿索性靜等下文了,反正她知道皇上絕不會今兒這么無緣無故說起這話來的。
皇帝便點頭,先笑笑,繼而將她的手在他掌心里又拍了拍,“爺覺著吧,整個兒后宮里,能叫爺最為放心的,唯有你的儲秀宮……”
“唯有叫她在你眼皮底下,爺覺著那才能穩妥。”
殿內一靜,廿廿聽見自己的心里頭也一陣空寂。
雖說宮中一向都是諸多位嬪妃共住一宮的,少有主位能單獨住一宮的。
只是,一來她是皇后,身居中宮之貴,原本就該獨住一宮;二來么,此時皇上的后宮跟前頭任何一位天子的比起來,人數兒都是少的,故此現在的東西六宮不但不至于住不下,反倒還有好幾個宮都只有貴人當家兒了。
故此她也沒料想到,有一日她還要與旁人一同居住在儲秀宮里。
皇上瞧廿廿有一會子沒出聲兒,這便含笑凝視她,“怎么啦,心下還是不高興了,是不是?”
廿廿便噘嘴,“……皇上可是金口玉牙,您既然都這么說了,那我哪兒敢回絕呢?”
皇帝輕笑,“別急,等她將孩子生下來,就讓她挪走了。在你儲秀宮里,也只是暫住。”
“再說,咱們每年在宮里住著的日子也是有限,你若嫌擠得慌,到時候盡管在園子里多住些日子。反正爺也是多數的日子都要在園子里的。”
廿廿故意認真地想了想,“皇上說話算話,真的等她誕育下皇嗣來,就叫她挪出去?”
皇帝便笑,“爺為何要與你打這誑語?是宮里沒地兒住了不成?”
廿廿便也松了口氣,“好呀。想想皇上的安排當真是妥當,我與如貴人原來就是本家兒,這會子又都懷著孩子,這便自然有更多的話兒可說。這樣兩人一起住著,也是個伴兒,倒叫這幾個月的焦慮日子,能更輕松些兒了。”
皇帝含笑點頭,“你也做做預備,明兒就將這事兒與各宮挑明了吧。也省得叫她們猜去。”
廿廿便也同意,“我原也是這樣想的。我這肚子已然凸起來了,算著日子,頂多能等到皇上從熱河回來……這便已是顯懷了。”
廿廿看皇上一眼,“倒是如貴人的月份還小,這么早便挑明了么?”
皇帝點頭,“挑明了吧。她是第一胎,反應原本就要厲害些,再加上車馬顛簸的,就吐得更厲害……這便想藏都藏不住的,索性一并挑明了去。”
廿廿便也靜靜垂眸,“好,都依皇上的就是。我待會兒就叫人回宮去,先將配殿給收拾出來,再叫內務府預備給如貴人挪宮。”
皇帝卻搖頭,“這么點子小事兒,哪兒用你費心去?還交給吉嬪去辦就是。反正如貴人也是從她宮里挪出來,她來管著這事兒,凡事倒也都近便。”
次日皇上一早便又回南苑繼續行圍去了。
月桂和月桐給廿廿梳頭,廿廿這才緩緩說起如貴人要搬過去與她同住儲秀宮的事兒。
雖說這會子還在園子里呢,又不用當即就要回宮同在一個屋檐下去。可是月桐還是撅了嘴,忍不住道,“……主子,皇上是怎么想的呀?主子的身子如今更沉,難道還要顧著如貴人去不成?”
“便是如貴人也有了喜信兒,可終究她的身份怎么跟主子您相比呢?又怎么能叫主子您去顧著她去?”
月桂輕聲道,“就你嘴快……我就覺著,皇上就是皇上,凡事的安排都必定有皇上的圣心決斷在,斷不是咱們能輕易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