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月桂和月桐兩個在那兒拌嘴,廿廿卻有些恍惚地出神。
她想著,皇上是忘了件事兒了。
昨兒明明說好的,今兒皇上就正式向六宮挑明她和如貴人有喜的事兒。可是今早上天還不亮,皇上起來就走了,都沒等到六宮前來請安,就更還沒來得及挑明那事兒去。
她自己的情形,倒也罷了,她自己宣布了就成;可是還有如貴人呢,這便總該是皇上在場的時候兒,有皇上來向六宮說明才好。
廿廿是這樣想著,于是今兒六宮來請安的時候兒,到了嘴邊的話,她還是又咽回去了。
唯有先將給如貴人挪宮的事兒宣布了,也好方便叫吉嬪理事,況且內務府隨后也好辦差。
如貴人因位分低,進宮的年頭也沒那么長,故此她住處的陳設簡單,她自己手里更沒攢下什么來,故此就一個大半天的工夫,到了暮色降臨時分,就已經都搬完了。
吉嬪親自帶人將如貴人的箱籠都給送到儲秀宮去,然后這才從宮里返回圓明園,先進內向廿廿報備。
“反正這會子咱們還都在園子里住著呢,還沒回宮呢,如貴人我就不帶過來了。還是等回宮去的吧,等皇后娘娘宮里都歸置齊整了,我再正式帶她過來行禮,這才能全了禮數去。在這之前,就先叫她繼續跟著我擠擠就是了。”
廿廿也贊同,“搬東西容易,歸置起來倒要多花些心思去,怕也是一天兩天都歸置不齊的。有王姐姐這么安排,自是妥當。”
吉嬪笑笑,“好歹如貴人也跟著我住了三年去,雖然我這人性子清冷,與人不容易結下什么情誼去,不過這點子情分,總歸還是有的。皇后娘娘盡管放心就是。”
因有喜之事的并未挑明,再加上皇上去了南苑,皇后這一冷不丁下諭旨叫如貴人從鐘粹宮挪到儲秀宮去住,在后宮里引出了不小的波瀾去。
雖說,沒人敢在明里說,可是私下里也都已經議論得鼎沸了去。
最先“覺景兒”了的,自然是幾位曾隨駕去熱河的貴人。
李貴人剛得了信兒,就趕緊去見信貴人。她們兩人一個宮里住著,便更加同氣連枝些。
“……對于這事兒,信姐姐如何看?”
信貴人實則心下翻騰得最是厲害。可是她卻也更知道,跟著自己一個宮里住著的李貴人,別看年紀小,心眼兒卻一點兒都不少。便從她那一場病,便展示得足足的。
信貴人面上便只是散淡,“又能如何看?終究皇后娘娘與如貴人是一家子的姐妹,皇后娘娘對自家妹子看重些兒,又有什么稀奇的去?”
“如貴人從剛進宮,皇后娘娘就給交到吉嬪手里去,可見便是仔細的;如今興許皇后娘娘便覺給放到自己宮里才更安心唄。”
李貴人如何聽不出信貴人嘴里這些套話兒去,這便笑道,“信姐姐說的自然有理。小妹就是好奇,究竟發生了什么事兒,叫皇后娘娘覺著吉嬪娘娘宮里都不放心了,非要將如貴人給挪到儲秀宮去呢?”
信貴人依舊兜著圈子,“……或許是如貴人與吉嬪娘娘鬧了別扭去?你進宮的日子雖說短,不過也知道吉嬪娘娘的性子,吉嬪娘娘一旦急了起來,便連皇后娘娘都敢當面頂撞的。說不定如貴人便與吉嬪娘娘在鐘粹宮里起了什么齟齬,故此不方便繼續在一個屋檐兒下住著了唄?”
李貴人便垂首,用帕子掩了唇,笑起來,“信姐姐當真這樣以為么?那便是小妹想多了。”
信貴人這才不慌不忙地抬起頭來,“嗯?你想什么去了?”
李貴人輕輕嘆口氣,“信姐姐難道沒留意,如貴人回京這一路來都在反胃么?”
信貴人點頭,“我自然看見了啊。雖說她是與蕓貴人坐一輛車,并未咱們在一處,可是在行宮歇息時,卻也撞見過幾回。”
“她是車馬顛簸所致嘛,太醫都說了。別說她了,我自己也有點兒憋悶得慌,原沒什么奇怪的。”
李貴人便又笑了,知道自己這話若不是由她自己先說明白了,那信貴人就會將圈子一直給兜下去。
李貴人便定定凝住信貴人的眼睛,“我怎么覺著,是如貴人有喜了呢?!”
信貴人怔了怔,“是——嗎?哎呀,叫你這么一說,我也才覺著,似乎有這個可能啊!”
信貴人說著一拍手,“咳,瞧我這個人,怎么光覺著她反胃是車馬顛簸的緣故去,竟然沒往有喜這事兒上想!”
李貴人撅起了嘴,“所以……還是皇后娘娘抬舉的,是不是?故此等如貴人回京來,皇后娘娘便忙不迭將如貴人給挪到她宮里去了。她們兩位原本就是本家姐妹,若是如貴人誕下孩子,那自然就該交給皇后娘娘撫養,那這個孩子就算是皇后娘娘的了。”
信貴人想了想,卻笑著搖頭,“我說李妹妹,你是多心了……皇后娘娘自己有三阿哥呢,她又不缺孩子,更何況三阿哥是皇子,那退一萬步說就算是如貴人有喜了,皇后娘娘也不至于就為了如貴人的孩子,而將如貴人挪到她宮里去。”
“除非……如貴人這個孩子是公主。聽聞當年皇后娘娘第一個孩子是七公主,結果沒了,皇后娘娘便一直都希望能再生個公主。偏自打三公主和四公主厘降之后,宮里便再沒有小公主了。”
李貴人瞇了瞇眼去,“信姐姐說得對,如貴人有喜,不管叫旁人怎么想,可是在這后宮之中,最影響不到的人,便是皇后娘娘了。”
“皇后娘娘一來中宮之位穩固,二來皇后娘娘又已經有了本生的三阿哥,三來就連二阿哥都對皇后娘娘畢恭畢敬……那如貴人有沒有喜,當真沒那么要緊。”
李貴人眸光一轉,陡然一寒,頭向信貴人去,“可是,信姐姐呢?如貴人若當真有喜,豈不是最擋了信姐姐的道兒去?”
信貴人緩緩挑眉。
李貴人避開信貴人的凝視,嘆口氣搖搖頭道,“總歸如小妹這樣的,都是后頭才進宮的,便是什么都自該先可著早進宮的姐姐們去……姐姐可是頭一批就進宮的貴人,按說便憑年資,如貴人也該排到姐姐后頭去。”
“況且姐姐怎忘了,咱們在熱河的時候兒,那如貴人是何等的惺惺作態來著?”
信貴人瞇了瞇眼。
她怎么能忘了,在熱河的時候兒,每當皇上賞四人陪著皇上一起用膳的時候兒,如貴人總是尋了各種托辭,總歸不去。
便是在中秋節那日,因過節的緣故再也推脫不過去,可是到了皇上跟前卻是每說一句話卻必定先提到皇后娘娘去的。什么“這道菜是皇后娘娘尋常愛吃的”,以及“皇后娘娘曾說過”,諸如此類的,就沒在如貴人嘴上消失過!
信貴人如何不明白,如貴人也是清楚她自己的身份的。如貴人雖然出身名門,但是因為阿瑪官職不高且早已亡故,故此如貴人最是明白她在宮中唯一的資本也就是與皇后娘娘是本家兒姐妹這事兒了。
她在皇上面前一再地提起皇后娘娘,顯見著皇上也是愛聽的,故此倒覺著如貴人比她們三個更不同些兒;且如貴人因此而能叫皇上覺著她并無爭寵之心,就更可貴去了似的。
信貴人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氣,“可是不管怎么說,她成功了,不是么?其實這個后宮里,誰人是沒有心眼兒的?只不過分高低罷了。”
李貴人輕哂一聲兒,“她做出那些樣兒的時候,小妹心下只是替信姐姐你不值吶……小妹和蕓貴人畢竟是新進宮的,無論資歷還是家世自跟她是比不了的;可是信姐姐呢,原本比她更該早得皇恩,卻生生叫她給搶去了……”
信貴人端然坐直,“如貴人能有喜,是她自己的造化。我棋差一招,心思不如人,我只怪我自己就是,又何苦要怪人家去?”
李貴人在信貴人這兒討了個沒趣,便有些怏怏地走了出來。
她進宮日子短,剛眼睜睜瞧著旁人得寵,自己用了那么多心思和手段,卻叫一個平素悄沒聲息的給搶了前去,尚且還正是年輕氣盛的她,這心里頭就有些抓心撓肝的。
她隨便扯住一根低垂而下的柳樹條子,狠狠地撕扯著那已然干枯的樹皮去,“她倒是個得道的老僧,當著我的面兒可真是能不進鹽醬兒!”
她的女子星壚便也撇了撇嘴兒,“奴才聽說啊,當年就鬧過這么一起兒,如今的淳嬪娘娘就是搶了她的先兒的!也怪她當年只顧著跟家世比她還好的安常在斗去,結果沒料想人家淳嬪漁翁得利,趁勢而起了。等她回過神來的時候兒,人家淳嬪已經尋得了靠山,轉瞬就晉位為嬪了。”
李貴人扯著柳樹條子的手便停了下來,“可不止淳嬪娘娘這一宗呢!若是仔細說來,吉嬪娘娘更何嘗不也是跟她一起住著來著?那時候兒吉嬪娘娘還是常在呢,是后來進封為貴人的,排位還該在她之后……”
“她啊,一不小心,身邊兒一下子出來兩個嬪位!可見她的眼光得差到何種地步去!我今兒好心好意提醒她,她竟然還給我來這一出!便合該她進宮這些年,憑著那么好的家世,還有他阿瑪這么得皇上信任,她卻一沒恩寵,二沒位分!”
李貴人這般罵了一會子,心下舒坦了些兒。星壚便問,“主子,那咱們……回宮去?”
終究還是要跟信貴人在一個屋檐下住著,總躲不開的,在外頭散散便得回去了,不然也容易叫信貴人看出來不高興了不是?
李貴人也是無奈,這便點了點頭,心不甘情不愿地往回走。
可是走著走著,李貴人忽然停住腳步去,“誒?你說信貴人這么傻傻的,都沒能瞧出如貴人有喜來;那,蕓貴人呢?她知道沒呢?”
星壚怔了怔,“奴才覺著,蕓貴人應該知道了吧?畢竟去熱河和回京的途中,都是蕓貴人跟如貴人同坐一輛車的。再說她們兩個走得那么近,蕓貴人總該能更早發現點兒什么端倪吧?”
李貴人立住想了想,卻笑了,“我覺著啊,倒未必……”
她笑意加深,回頭望著蕓貴人寢宮的方向,“蕓貴人是個膽兒大的,不過但凡膽兒大的必定都難免魯莽。我就覺著,她未必知道……”
“如貴人一路上這么小心翼翼的,那便必定不想叫人知道,以免途中出了什么意外——你別忘了,信貴人她阿瑪就是鑾儀衛鑾儀使,那可是專管車駕護衛的啊。要是想在途中出點什么事兒,那還不是易如反掌去?”
星壚便也忍不住樂了,“主子的意思是,如貴人為了自保,便將蕓貴人也一樣給瞞著了?”
李貴人登時轉身,“咱們在這兒猜也沒意思,不如索性到她眼前瞧瞧去!她究竟是知道了還是不知道,總歸三言兩語就也試探出來了。”
“更何況,親眼瞧著她陰晴不定的樣兒,才更有意思不是?!倒省了看戲去了!”
李貴人說著,這便興沖沖地就直奔蕓貴人的寢宮方向去。
星壚卻有些不放心,趕緊在后頭攆上來,“主子……就憑她那個小心眼兒勁兒的,主子若到她宮里去,沒的叫她排揎什么去呢。”
李貴人扭頭樂,“怎么著,你還擔心她敢給我吃個閉門羹,不叫我進門兒是怎的?我跟她都是貴人,她以為她是誰呢!”
李貴人不理會星壚的擔心,一路腳步歡快地趕到了蕓貴人所居的小跨院兒。
蕓貴人果然一聽說是李貴人來了,擰在炕沿兒上好半晌,壓根兒就不想動地方兒,不想見李貴人。
可是宮里的禮數使然,她總歸不能叫同為貴人的人家在門口一直候著。
她這便緊咬銀牙,強撐著親自迎出門來。
見了面兒便先笑,“今兒哪陣風,竟將李姐姐給刮來了?”
李貴人一邊兒行拉手禮,一邊兒也回敬,“我倒記著姐姐比我年長半月來著,怎好意思叫姐姐管我叫‘姐姐’呢。在李姐姐面前,我是小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