蕓貴人和李貴人,其實都不算小了。
因皇上這一屆的八旗秀女挑選是比往年晚了一年去的,故此這一屆是四年才選這一茬兒的,挑選進宮來的,年歲上自然就比往屆新進宮的大了一歲去。
可是她們兩個人也都知道,她們兩個如今在一眾貴人當中,最大的資本也就是兩個人還年輕、新鮮著。且兩人從進宮起,就已然各施手段,互相已經在心里別了苗頭去,故此這會子就連誰更年輕都要爭一爭。
就仿佛,誰是妹妹,誰手里能握住的本錢就能更多、更長遠些兒似的。
蕓貴人聽得如此,便嗤然而笑,“就半個月,虧你也這般計較。半個月,一共才幾天啊,便是誰大誰小去了,又能如何呢?”
李貴人自也不相讓,同樣掩唇而笑,滿眼的謔意,“蕓姐姐既如此明白,又何必故意將這半個月不放在眼里去呢,反過來倒叫我‘姐姐’,那便有些滑稽了不是?”
蕓貴人深吸口氣,“咳,我說的可不是生辰日子誰先半個月、誰后半個月的事兒。再說我原本也不知道,我可沒李姐姐心這么細,將這些個數目字兒都給打聽得這么清楚了。”
“我啊,不過是從面相上瞧的,從小兒家里長輩就教導學禮數,見了年長的就該尊稱一聲兒的。”
李貴人聽得這話扎耳朵,便不由得瞇了眼睛,“蕓姐姐這又是何意?難不成我這當妹妹的,面相上竟然還能比姐姐顯老去不成?”
蕓貴人一擊得手,便快活起來,咯咯兒地笑道,“畢竟妹妹你自打進宮以來,不是臥病了好些時候去么?病能叫人形容憔悴,這是自然的,更何況妹妹還吃錯了藥去,這便更難免病上加病,從內到外都憔悴了去唄。”
李貴人惱得有些肝兒疼,不過面上卻也反倒笑得更加明艷。
“誰說病容就只能叫人憔悴的?所謂‘病西施’,病容也可為國色,蕓姐姐難道不知道么?”
蕓貴人不由得大驚小怪,滿臉的忍俊不住,上上下下將李貴人打量個遍,“病西施?妹妹真是好心氣兒,竟能將自己比成西施。這自是一般人都沒有的膽量。”
“虧宮中人還都說我膽兒大,我啊便要從今兒讓賢了,我得叫六宮上下都知道,妹妹你才是那真正的大膽兒呢!”
李貴人不由得蹙眉,知道蕓貴人這要到眾人面前糟踐她去了,以后難免叫自己這話兒落了旁人的話把兒去,難免成為一段日子里后宮眾人的笑柄去。
不過,她倒也不怕。
在這后宮里,她不怕因為出眾而成為眾人的笑話兒去,她只怕自己泯然眾人,要將青春都埋沒在荒蕪里。
她便笑,“蕓姐姐盡管說嘴去!反正小妹目下是后宮里年歲最小的,他人全都是當姐姐的,誰笑話我去那就是誰涼薄了!我索性仗著我年紀小,也不忍著,誰敢笑我,那我就干脆當著皇后娘娘的面兒,或者干脆是皇上的面兒,揪出來直接當面對質了去,端就問她這話兒是打哪兒來的,是誰在她面前嚼我的舌頭根子去!”
蕓貴人不由得挑眉。
李貴人自瞧見了,得意地道,“到時候兒,人家自然不想自己背這黑鍋,便必定將蕓姐姐你給招供出來。到時候兒就滿后宮的人,包括皇上和皇后娘娘都知道,是蕓姐姐你在背后說我的壞話了……”
“想想咱們兩個一起入宮,入宮當日去給皇后娘娘行大禮的時候兒,皇后娘娘曾經當面教誨過的,說叫咱們兩個要互相扶持,情如姐妹……”
李貴人說著又走近一步,眼睛直直盯著蕓貴人的眼睛,“到時候兒蕓姐姐會落得個何樣的下場,想必蕓姐姐自己心里這會子已經有譜兒了。倘若蕓姐姐自己想要走這一步兒,那小妹我必定不攔著,還得顧著咱們的姐妹情深,叫姐姐如愿以償去,那小妹妹必定順水推舟,送蕓姐姐這一程去。”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蕓貴人心底生寒,知道自己已是輸了。
這李貴人果然不容小覷,心眼兒多、心思又綿密,比她自己這僅僅有“大膽兒”的名聲可厲害多了。
再回想李貴人之前的病,以及因為李貴人的病而令華妃受罰的事兒,蕓貴人不由得脊背上涔涔一層的冷汗珠子去。
蕓貴人再笑不出來,索性繃起臉來,“倒不知道你今兒到我宮里來,所為何事?這也好一晌了,只聽見你與我說這些有的沒的,卻一個字兒的來意都沒說及。”
“怎地,你就這么清閑的么?難道你宮里,信貴人沒帶著你一起勤修內職?叫你這么隨便出門兒來四處走動,都不用計算時辰的么?我倒不知道,這還是宮里的規矩么?”
蕓貴人這樣板起臉來說這些,李貴人便也微微挑了挑眉,知道是她自己理虧。
她便趕忙含笑道,“是小妹年少無知,口無遮攔了。大人不記小人過,蕓姐姐自然不會與小妹計較的,是不是?”
蕓貴人哼了一聲,“你有話就趕緊直說吧。你不用勤修內職,我卻要守宮規的。”
兩人都有些尷尷尬尬地一起入內,落座用茶,茶無好茶,水都不燙,那茶就更自然激發不出什么茶香來。李貴人無聲輕哂,心下自然也是明白的。
不過她也不生氣,她來蕓貴人這兒也不是來喝茶的,蕓貴人這兒又不是茶攤兒。她若想喝茶,她自己宮里又不缺,沒的要特地來蕓貴人這兒。
她來蕓貴人這兒,是解氣來的,這個目的方才在門外已經達成一半兒了,她到這會子心下已經舒坦多了,自不介意這一杯糟茶。
她勉強抿了一口,便房子啊一邊兒了,只瞧著蕓貴人。
“……蕓姐姐也是個心直口快的人,那我便就也不藏著掖著了。這兩天后宮里能有什么大事兒啊,自然是如貴人好模樣兒地忽然要挪去跟皇后娘娘一起住了。”
“咱們雖說進宮的日子短,卻也都明白皇后娘娘的中宮之貴的,又哪里是隨便就能帶著誰合住在一宮的?故此我便瞧著好奇,心下想著這內里啊必有旁的緣故去。這緣故,怕也只有皇后娘娘和如貴人兩個心下才最明白。”
“我呢,沒那么大膽兒,當然不敢到皇后娘娘跟前去問去,這便想著也唯有從如貴人這邊兒打聽打聽吧。這不就想到蕓姐姐你了嘛!畢竟后宮眾人誰不知道,蕓姐姐與如貴人那才是最為要好的,尤其是自打去熱河以來,蕓姐姐與如貴人形影不離,簡直是孟不離焦、焦不離孟的,這便無論是如貴人出了什么緣故,蕓姐姐必定都是頭一個知道的。”
李貴人說著笑笑,又補上一句,“甚至,就算連皇上和皇后娘娘還不知道的時候兒,蕓姐姐也都已經知道的了……”
蕓貴人不由得皺眉頭,“你究竟想說什么?”
李貴人聳了聳肩,“終究小妹年紀小,也看不出個子午卯有來,倒是信貴人她說——如貴人怕是有喜了。”
蕓貴人霍地抬頭,目光直刺向李貴人來。
李貴人倒不慌不忙地垂下頭去,端起那杯其實絲毫引不起她興致的茶來,優哉游哉地抿了一口去,“信貴人說啊,如貴人這一路就吐啊吐的,便是車馬勞頓,也總不至于是這個樣兒吧?”
“畢竟咱們旗人家的女孩兒,哪個不是從小在馬背上長大的?什么時候這么點子車馬勞頓的,就能叫咱們暈成那樣兒了?再說這可是宮里的車,又是各地為了皇上行走而重鋪的御道,誰敢在路面上多幾個坑坑洼洼的呀?故此車馬便是有點子顛簸,咱們也都坐在車上呢,哪兒就覺著有什么受不得的去了?”
“再說了,她可是鈕祜祿氏弘毅公家的格格,他們家的格格在馬背上的功夫自然比普通旗人家的女孩兒還得更好呢!可是咱們都沒事兒,怎么就她一路上吐個不停了?信貴人說得手拿把掐的,認定了如貴人就是有喜了。”
李貴人說著,緩緩抬眸又瞟了蕓貴人一眼,莞爾一笑。
“也唯有如此,皇后娘娘才會那么在乎,破天荒地將如貴人給挪到她自己宮里去,放在眼皮底下親自盯著去。蕓姐姐你說,信貴人的話,是否在理啊?”
蕓貴人扭開頭去,有些不愿意接著李貴人的視線去。
李貴人可不依不饒,“……以信貴人的年紀,她看得應當沒有錯兒才是。那蕓姐姐呢,是不是早就知道了?蕓姐姐也幫著如貴人瞞著呢,是不是?”
“想蕓姐姐與如貴人如此交好,在熱河的時候兒你們又同進同出的,如貴人必定有什么都不會瞞著蕓姐姐你的,是不是?故此蕓姐姐必定故意幫著如貴人,叫我們猜悶兒,蕓姐姐自顧自躲在一邊兒看著我們樂呢。”
蕓貴人面色平靜下來,面色微沉,“你這話兒說的就沒意思了!不管是個什么緣故,皇上說開了么?皇后娘娘說開了么?這宮里其實就兩位主子,這二位主子都沒說開,咱們又誰長了嘴是怎的?”
“那二位主子什么都不說的話,便連如貴人自己都必定什么都不能張口的,就更何況我這樣一個外人去?你到我這兒來打聽,你這不是想陷害我么?叫我趕在那二位主子的前頭開了口去?你將我當成什么了!”
李貴人也不堅持,見好就收,笑著趕忙起身,“哎喲,瞧蕓姐姐還急了。小妹當真是不懂事……”
她一雙眼滴溜溜繞著蕓貴人面上轉過好幾圈兒去,“瞧著蕓姐姐篤定的模樣兒,必定是早已經知道了。也是,就憑如貴人和蕓姐姐的交情,如貴人若當真得了這大喜去,便是不將這喜信兒透露給誰,也必定是第一個已經叫同進同出的蕓姐姐你知道了。”
她說著又天真無邪地掩唇而笑,“想來如貴人既已有喜,短時間內是不能再承恩的了。那就憑如貴人與姐姐的情分,小妹猜想,如貴人說不定會向皇上舉薦蕓姐姐你啊!這樣說來,蕓姐姐的好日子便也來了,說不定……再過不了多少日子,蕓姐姐便也會與如貴人一般,雙璧同輝去了吧?”
蕓貴人面色越發地不好看,她沒做聲,只是抬眼來幽幽地瞪著李貴人去。
李貴人便趕忙笑著告辭,“今兒仿佛是我來得不巧了,好幾回說話都叫蕓姐姐不愛聽了似的……那我就也不打擾蕓姐姐清靜了,這便告辭了去。”
她轉身走了兩步,卻又回眸,“對了,我今兒都到蕓姐姐這兒來了,若蕓姐姐哪日得了空,便也到小妹宮里坐坐吧!”
“從前蕓姐姐自然不屑去我宮里,因為蕓姐姐有如貴人陪著嘛!可是今時今日,或者明時明日,如貴人的身份便不同了!況且她現在已經定下了要挪到皇后娘娘宮里住著去,你終歸也不敢見天兒到皇后娘娘宮里去看如貴人不是?”
“蕓姐姐本來就是自己單住一宮,那這回連如貴人的面兒也不容易見了,想來必定寂寞極了……我這自是一片好心,全都是為了姐姐著想。”
蕓貴人寒面而起,目光泠泠,“妹妹的好心眼兒我心領了。不過,不用了。我一向從不寂寞,雖說獨居一宮,可那也是離著皇上的養心殿最近的宮呢……我便是寂寞了,抬步就到養心殿,又何苦要舍近求遠奔著妹妹的東六宮去?”
李貴人也不由得挑眉。
蕓貴人這便又露出了笑容,“……妹妹那邊兒,著實是太遠了。皇上從前顧著妹妹的病,去得勤;可是自打妹妹的病好了,皇上便再沒去過吧?我琢磨著,怕是連皇上都嫌遠了。”
李貴人出了蕓貴人的寢宮,這面上心下的也說不清是得意更多些,還是怒意更多些。
星壚在后頭跟著,小心翼翼地往主子愛聽的方向上說,“……奴才瞧著,蕓貴人八成還被蒙在鼓里!如貴人真行啊,當真就沒告訴蕓貴人去。”
李貴人這才緩緩地勾了勾嘴角,“……這才對。這個如貴人,必定是心機極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