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嬪抬眸凝視月桐,目現詫異,“……姐姐怎么了?我方才沒聽錯,姐姐在抽泣,是不是?”
月桐一驚,趕忙別開頭去,抬高肩膀,在面頰上慌忙蹭了蹭去。
她自己都不確定,她方才是不是情不自禁落淚了。她只是明白,她若當真落淚了,這淚痕不能叫如嬪給坐實了去,否則她害的將不僅僅是自己,更會連累到四喜和月桂他們去。
事出突然,月桐反應得急,一切都是本.能來的,卻不知道她自己只要這樣一個動作,便實則已是落了痕跡去。
如嬪垂首,掩住了然的神情。
她方才不過是試探,實則并未聽見月桐的抽泣聲兒去,卻一試就中了,當真是一切全都在她意料之中。
——從那日這月桐好模樣兒地在皇后娘娘跟前提起她身邊兒人手不夠,到月桐終于說到月柳身上去,再到皇后娘娘反倒將月桐給指到她身邊兒來伺候,她就知道這里頭必定有緣故。
觀察了這么幾個月,就算儲秀宮上下都是鐵板一塊,叫她撬不開什么來,不過好在她心細如發,從小到大又都是看著人的臉色長大的,故此這點子察言觀色的本事終于幫上了她的忙,叫她瞧出了月桐心事的苗頭來。
今兒一試,竟真的叫她給猜中了去。
她掩住神色,便是輕輕一嘆,“姐姐心善,必定也是為今兒那只老八哥兒的事兒難過呢吧?想來也是,姐姐畢竟是儲秀宮里的老人兒,伺候在皇后娘娘跟前的日子長,那便跟皇后娘娘廊檐下的那只老八哥兒情分也深了。”
“姐姐戀舊,舍不得那老八哥兒,也同樣舍不得從前的時光,舍不得那些舊時光里的人和事兒吧?”
月桐心下微微一動,忙道,“嬪主子誤會了,奴才豈敢?奴才這會子已是被指到嬪主子跟前伺候,那奴才這會子便一心伺候嬪主子,不想旁的人和事兒去。”
“……奴才方才心下有些不得勁兒,是為了嬪主子您。畢竟昨兒好端端的是您詔封的大喜的日子,結果竟發生了這樣的事兒。奴才心下就覺著有些堵得慌,總覺仿佛這背后是有人故意想給嬪主子您添堵似的。”
如嬪也不反駁,這便一笑,趕忙伸手握住了月桐的手去,“姐姐說得對,我也是因為這個事兒,心下堵得睡不著去……這儲秀宮里從來都是齊心協力的,從來沒出現過這樣的事兒去,可是偏我搬來之后就出了事兒,還趕在我詔封當日……這便什么都指向我來。”
“若單只是有人看不慣我詔封晉位之事,只是想來給我添堵,那倒也罷了,我能忍得下這口氣去。可是……這事兒卻累得皇后娘娘傷心落淚去,這卻是我扛不住的……”
如嬪說著,已是忍不住紅了眼圈兒去,只是竭力忍著,這便用力抽氣,“皇后娘娘是護著我,怕我懷著身子的時候兒遭遇什么不測,這才將我歸攏到儲秀宮來一起住著。”
“想想古往今來,有幾個嬪妃能住到皇后娘娘的宮里去養著胎的?這自是皇后娘娘對我的情誼去,是顧念著我們是母家同族姐妹的緣分去……這份恩情我是怎么都報不完的,可是我還沒等報答皇后娘娘的恩德,這卻反倒出事兒,倒先惹了皇后娘娘傷心去……我真是惶恐又自責。”
月桐便也跟著嘆了口氣去,“……誰說不是。”
夜色如厚重的紗帳,層層疊疊,隔在兩人中間兒。兩人便是面對面著,可是因為殿中并未掌燈,故此便都因這厚厚的夜色隔著,而不敢說將對方眼里的神情都能看分明了去。
如嬪悄然打量月桐好幾眼去,一時心下也不能踏實,這便緩緩道,“……我今兒瞧見月柳在皇后娘娘寢殿門外的月臺上跪了一整天去。這寒冬臘月的,那月臺上的石頭冰涼冰涼的,她竟肯就這么跪著,皇后娘娘也竟容得她這么跪著去,瞧得我都有些心驚膽戰的。”
“月柳畢竟還是個小姑娘呢,腿腳原本是最怕受涼的,她這么跪了一整天去,倘若落下病來,那影響的便是一輩子啊……”
聽見如嬪說到月柳,月桐的神色倒是轉了一轉。
如嬪細細地瞧著,月桐的神色有些復雜,內里微微有小小的輕蔑,卻也終究轉到了微微的痛快去。
如嬪便重又垂下眼簾去,“雖說我瞧著都覺著有些不落忍,不過……該怎么說呢,姐姐可別看輕了我去——我心下卻反倒是有些高興的。”
月桐倏然抬眸,“嗯?嬪主子這說的是……?”
如嬪想了想,輕輕搖頭,“我啊,你別瞧我面上脾氣好,可是終究年輕,心下有時候兒也是壓不住氣兒的。”
“從打我進宮以來,每日早晚都來給皇后娘娘請安。儲秀宮上下自然都是知情達理的,可是說巧不巧,我偏偏叫月柳給沖撞過幾回……”
這事兒月桐倒是也知道。月柳三年前還是個不懂事兒的小女孩兒,在儲秀宮里還粗使著,偏月柳命好,不像月桐當年還碰上星楣,受過些磋磨去,而月柳來的時候兒就剩一團和氣了,故此月柳的性子要更活潑些兒。
也是因為月柳是這樣活潑的性子,故此皇后主子才叫月柳去照看那老八哥兒去的。
月桐垂首聽著。
如嬪這便嘆了口氣道,“我也小心眼兒了,這便心下頗為介意月柳那幾回的態度。雖然我早聽說皇后娘娘宮里的官女子身份也都金貴,可是我忖著,官女子就是官女子,再怎么金貴,也不該在當時還是貴人的我面前放肆。”
如嬪將月桐的手又握了握,“姐姐可別笑我。”
月桐趕忙道,“奴才怎么會呢?實則奴才心下也是有些跟月柳計較的……終究皇后主子跟前伺候的差事有限,便總有些個看不出眉眼高低的,也總想往主子跟前來……這個月柳就是的,借著伺候八哥兒的機會,有事兒沒事兒就往前院來晃蕩,還時常搶了差事去辦,就是想讓皇后主子瞧見她去……”
如嬪便輕輕松了口氣,“既是如此,那今兒的事兒,姐姐和我便也都不必太堵心了去。”
月桐這才緩緩勾起了唇角來,“嬪主子說的是。”
月桐伺候如嬪重又躺下,月桐將如嬪的被角掖好了,正要起身到隔扇門外去的時候兒,已是睡眼朦朧的如嬪忽然輕輕地笑了聲兒,拉了拉月桐的手,打著呵欠說,“……那老八哥兒,該不會是姐姐動了手腳吧?就為了教訓月柳去,是不是?”
月桐便一震,忙道,“嬪主子……”
可是話音未落,如嬪卻已是發出了微微的鼾聲。倒叫月桐一時間無法分辨方才如嬪這句話是清醒著說的,還只是夢囈了去。
月桐怔怔看著如嬪一會子,這便趕緊抹頭出去了。
夜色濃稠,重又將一切遮蓋起來,安靜得仿佛什么都沒發生過。
因是皇后娘娘所養的鳥兒出事兒,鴿子房的太監們不敢怠慢,沒過兩日便將查出來的蹊蹺,悄悄地告訴了四喜,由四喜來定奪該不該奏報給皇后娘娘。
四喜聽了那緣故,也不由得愣了愣神兒。
“……它肚囊子里有藥味兒?怎么會呢?給它喂的食兒,都有專人盯著呢啊。”
鴿子房的太監忖了忖,輕聲道,“小的琢磨著,興許有兩個道兒。”
“其一,是那谷子自然還是谷子,只是谷子卻被人動了手腳,用藥給泡過了。而現在又是寒冬臘月的,鳥籠子上都扣著棉罩子呢,便是那股子有味兒,卻也輕易透不出來;再者咱們人的鼻子,到這寒冬臘月的,也都凍得不好使了,又隔著棉罩子,這便聞不出來。”
“其二,就是喂給八哥兒的蟲兒有問題。譬如這蟲兒本身是吃過藥的,表面兒上瞧不出什么蹊蹺來,可是蟲兒進了鳥兒的肚囊子,消化開來,這藥就間接地將鳥兒給藥著了……”
四喜便一咬牙,“你們從八哥兒肚子里掏出的那些東西,可存好了?那藥味兒可散盡了沒?”
鴿子房的太監趕緊道,“哪兒敢吶?知道要緊,這便都用油紙包給裹住了,味兒必定不散。只是……有點兒惡心,怕叫您老膈應了去。”
四喜皺眉,“都什么時候兒了,還顧得上膈應不膈應?趕緊給我,我有用場去。”
四喜拿了那小油紙包兒,出門就奔御藥房來。
御藥房專門管著宮中使用的藥材,這些藥材連太醫都過不了手,故此要查藥味兒,自然是御藥房的太監們的鼻子是最權威的。
只是單憑藥味兒是否能聞出什么來,更何況這是鳥兒肚囊子里頭已經消化過了的藥味兒,其實四喜心下也是有些打鼓,不敢作準人家御藥房的太監能不能給辨認出什么來的。
可是四喜卻沒想到,御藥房的太監上鼻子一聞,便打鼻兒了,“哎喲,怎么又是這藥味兒啊?”
四喜一聽,這事兒仿佛有門兒!
四喜便忙問,“爺們兒,您這是聞出門道兒來了?您快說說,我有急用!”
那御藥房的太監自然是不敢怠慢四喜,這便嘆了口氣,“不滿喜爺您說啊,我可是只希望再別聞見這藥味兒,躲得遠遠的才好。就是因為心里煩它,這便反倒將它的味兒給記住了。”
四喜便一瞇眼,“什么事兒啊?”
那太監搖搖頭,“……就是當初華妃娘娘那檔子事兒唄。華妃娘娘自己個兒的藥不吃,結果不知道怎么給倒手到李貴人那邊兒去了。李貴人吃錯了藥,竟給吃病了好些日子去。”
四喜的頭皮也一麻,“華妃?李貴人?”
四喜心下第一個念頭是:怎么著啊,這是華妃陰魂不散是怎么的?華妃的人都死了,竟然她的藥還跑到儲秀宮里來,藥死了皇后娘娘寢殿廊檐下頭掛著的老八哥兒去?
不過四喜卻也隨即就冷靜下來。
怎么能夠啊?!
四喜深深吸口氣,十二月的寒氣兒從他牙齒縫兒一直冰到心里頭去。
這么說……竟是李貴人?
一個剛進宮一年的小小貴人,這是得多大的膽子?再說了,皇后主子養的鳥兒怎么招惹她了,她這是憑什么?
四喜是想著回儲秀宮奏報給廿廿的,可是他轉念一想:這時候兒不管出了什么事兒,都不能驚動皇后主子才行。
他心里頭尋思著事兒,回到儲秀宮,只迎面兒這么一眼,就叫月桂給瞧出來了。
月桂左右瞧瞧,伸手扯了四喜一把,將他給引到她所居耳房去。
官女子與太監之間也要避嫌,況且月桂一向謹慎,這便是從未有過的事兒。只是今兒事出特殊,月桂才沒顧得上那么多。
只是她不知道,月桐自打發現那晚月桐與四喜月下相對,這便留了心眼兒,從窗口瞧見他們兩個有些鬼鬼祟祟地往后去,月桐便跟了出來,遠遠墜著。
那耳房,原本正是月桐與月桂一起住著的,故此月桐自然對一切都熟。
當親眼看見月桂拉著四喜進了耳房去,還將門給關上了,月桐便有些五雷轟頂,站在原地半晌都回不過神來。
耳房里,月桂扯著四喜追問,“……你今兒去鴿子房,是不是查著什么了?快與我說說!”
此時兩人這般的相對,倒叫四喜有些心跳加速,他便故意放慢了語速,只想著能這樣與月桂多相處一會子。
當他慢條斯理將在鴿子房、御藥房的一番話都說完,已是過了不短的工夫了。
守在外頭的月桐,遲遲不見四喜出來,便只覺一顆心越發地冰冷下去。
——從前,在她眼前,月桂還是百般抗拒的。她瞧得出來,這便心下對月桂還存著一絲感念,甚至是愧怍。
可是這一回親眼看見月桂主動拉著四喜進她的房……還這么久都沒出來,月桐心下便對月桂所有的情分,都在這一刻,斷了個干干凈凈。
她心下生起寒意,想過就這么叫人來將他們兩個給堵在屋里……這便是捉了個正著,叫他們怎么都分辯不了的!
只是……終究這會子皇后主子臨盆在即,若是驚動了胎氣,那她也擔待不起。
她便深深吸氣,按捺下那念頭去。她終究冷冷轉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