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的日本,一年分為一月到六月和七月到十二月兩個部分。
七月也是正月。
一月到六月的節日活動在七月到十二月期間會再重復一次。
這樣習慣的影響如今雖然已經不復存在,但七月仍然被日本人視為“中元”。
可以說,這是一個已經被我們國人淡漠了,幾乎快要遺忘了,但在日本還相當興盛的一個節日。
對日本人來說,中元在過去是一種宗教活動,要把供神或供佛的稻米、年糕和魚等食物送給親近的人。
但現在則演變成了向日常關照自己的人,送些禮物表示感謝的習慣。
私人之間自然不必說,公司之間也盛行互贈禮品,重視程度相當于歲末。
贈送的禮品,通常都是贈送食物或日用品,真是多種多樣。
為此,每年一到這個時候,日本的百貨商場及其他商店以及大型超市都會開設專柜,擺出各種各樣的應節產品,并雇傭臨時工以開展大規模的促銷活動。
甚至人們不必把禮物直接送到對方的家里,大多都是由百貨商店或其他地方直接送貨上門。
不用說,隨著日本人的錢包日益鼓脹,這一年的中元節在禮品消費上自然比起往年都要靡費。
別說高檔的商品層出不窮,就連包裝也別出心裁。
商家不惜用金箔之類的名貴材料,以及在禮盒包裝之內放入金銀器皿,水晶制品等零碎的小件兒禮物,來提升禮品的身價。
在寧衛民看來,日本人的這種商業氛圍,頗有前世國內中秋節,一度流行“洗澡蟹”和天價月餅之感,這簡直就是一種精準瞄準了日本人剛剛拿到手年中獎的商業陽謀。
從這點上來看,被日本的零售商當成了韭菜割的日本老百姓和日后買高價月餅和“洗澡蟹”華夏老百姓,倒是有幾分同病相憐。
不過,盡管日本民間充斥著“廢除這種習慣”的呼聲,許多人都因為高昂的禮物支出苦不堪言,但現實卻毫無這種跡象。
畢竟中元節禮品是為了表達謝意而送給上司、長輩或者曾經關照過自己的人的。
這種送禮的風俗具有相當的社交作用,尤其對社恐的人來說更是必要。
從某種角度來看,如果沒有了這種習俗,反而會讓許多不善交際的日本人無所適從,不知道該怎么才能緩和同事間的矛盾,捋順人際關系了。
所以正因為這樣,有的百貨商店甚至對外資公司主動開展游說工作,希望他們“入鄉隨俗”,順應日本中元風俗,說這樣做可以更加順利的幫助他們鞏固業務基礎,搞好客戶關系。
(1987年日本東京)
那不必說,回到東京之后,無論是寧衛民還是松本慶子,他們首先需要解決的問題不是別的,而是收禮、還禮,和送禮的問題。
越是社會層次高的人,越懂得禮物互贈是門學問,是品味的賭博,是迎合人心的能力體現。
尤其對于日本人這樣經常送禮,又喜歡送禮的民族而言,在禮物交際上的各種禁忌和規矩也多不勝數,就更難做到無可挑剔,恰到好處,又能打動人心的地步。
別的不說,就說還禮這件事。
還禮的原則是對于下屬或晚輩要以相同的禮物回贈,對于上級和平輩的人則以一半價值回贈。
這一標準是由習慣決定的,如果搞錯了,有可能招致別人的背后閑話。
這和歐美國家付小費是一樣的,究竟做到什么程度才算合適,令人很費腦筋。
尤其是對寧衛民和松本慶子這樣交際廣泛,社會關系復雜的人來說,不但收到了禮物眾多,簡直可以開辦商店了。
而且他們對好多送禮人的喜好并不熟悉,對送上門來的好多禮物的價值還不好揣測估量,就更是讓這種事兒變得難上加難。
打個比方,不論價值多寡,像寧衛民和松本慶子收到的實用性生活用品。
如:移動電話,PC筆記本電腦,夏普X68000娛樂專業電腦,PC98替換器,電腦通信調制解調器,便攜式液晶電視,GForce吸塵器,紅白機,一次性照相機,CD播放器,家用卡拉OK,微波爐,烤箱,可儲存電話號碼的電子手表,山崎威士忌,三得利威士忌,威鳳凰,人頭馬白蘭地,酩悅香檳,法國紅酒,粉色啤酒,烏龍茶,玉露茶,西式點心,火腿、烤牛肉,干青魚子,果凍,水果,活頁本,漱口水……等等等的。
這些東西都是有標準市價的,衡量價格還算好說,哪怕好多都是剛上市的新產品也沒關系,只需費力去打聽打聽就是了。
但對于勞力士,卡地亞,路易威登,愛馬仕,香奈兒,蒂凡尼,寶格麗,古琦這些進口奢侈品牌的不同產品,以及御本木,梵克雅寶這樣本地或者進口的珠寶店送來的各種款式不一的各種首飾,就比較難打聽到具體價格了。
因為這些東西的價格天差地別,同樣品牌同類型的產品,因為材料,工藝,款式的區別,價格都能差上好多。
而且有些特別的產品,是這個店有,那個店沒有,連想打聽價格或許都無從去打聽。
即便是經常消費這是奢侈品的階層,也不能夠準確判斷出大部分禮物的價值。
所以想做出準確的判斷,這就更是讓人比較為難的事兒了。
這還不算什么,像最近日本剛流行起來的“養生中藥”,以及有人投其所好,專為寧衛民送來的字畫、茶盞,華夏古物一類的東西,那才是最讓人難以估量價值的東西。
有些東西實際價值無論如何,但這些人能買下來送給寧衛民,價值就不會太便宜。
天知道這些東西他們在日本花了多少錢,反正血虧的概率是比較大的。
這又讓寧衛民該怎么回禮?
要是一般人面對這樣棘手的問題,恐怕會像重新參加一次高考,弄不好日思夜想,連頭發都要掉下一大把。
不過話說回來了,好就好在寧衛民不是一般人。
首先,他本身就是個送禮的行家,除了已經了解了一些日本人在禮物上的風俗和忌諱,他還深知最好的禮物要具備以下特點。
一,最好的禮物要投其所好,要選擇受禮者想要或喜歡的東西。
二,最好的禮物是令人意外和驚喜的。
三,最好的禮物能體現出誠意和友善。
四,最好的禮物應該是格調不低俗的東西。
五,最好的禮物不會超出自己的經濟承擔能力和相應的預算規劃。
其次,寧衛民這次回來除了肩負的任務,除了要在京都和大阪盡快讓壇宮飯莊的分店開業,還要在日本進一步推廣《紅樓夢》的任務的。
因此他這次不但帶回來了三十個精挑細選的員工作為先頭部隊,而且還讓這些員工又用拉桿旅行箱替他運送來了大批有關《紅樓夢》主題的工藝品,以及一皮箱殷悅用三成價格收購的熊貓小型張和熊貓郵票。
在加上寧衛民還拿到了國內授權,原本在離開日本之前就已經讓日本這邊的印刷廠,印制了兩萬套日文版的《紅樓夢》連環畫,并且還讓日本音像制品工廠灌錄了一萬套的《紅樓夢》錄像帶。
所以這么一來,他的手里便擁有了足夠多,不同檔次的,充滿了異國情調和文化氛圍的的禮物來解決這個問題。
要知道,不但日本人普遍喜歡工藝品類的禮物,而且在日本,無論是錄像帶還是書籍都是很貴重的東西。
一盤錄像帶售價一萬五千円,以《紅樓夢》電視劇三十六集的長度灌錄十八盤錄像帶,總售價就是二十七萬円。
連環畫方面,寧衛民考慮到了日本人的閱讀習慣,把“上美”80版本的十六冊《紅樓夢》以惠文堂書店的名義重新排版,通過東京的一家小印廠印制成了上下兩冊的大開本,總售價四千八百円的精裝版。
光這兩樣東西,他拿去應付大多數的回禮和送禮之需差不多就足夠了。
(日文版《紅樓夢》連環畫封面)
(日文版《紅樓夢》連環畫內頁)
以寧衛民一個華夏商人的身份而言,他選用這樣充滿濃厚華夏文化氣息,又雅俗共賞的禮物,絕對是一個討巧的辦法,兩全其美的選擇。
無論用于贈送自己麾下的下屬,還是與合作伙伴互贈,或是讓那些高居人上的大人物對自己留有深刻的印象,都能起到恰到好處,不流于俗套的作用。
更別說還有絹人、瓷器、琉璃燈、各種玩物、團扇、香扇、紙傘、荷包作為有效補充,完全可以讓他根據對方的身份高低和禮物的薄厚做出適當的相應調整。
即使在實用性方面略有不足也沒關系,因為千萬別忘了寧衛民還有壇宮飯莊呢。
他又從京城帶來了不少人手,如今分店尚未開業,正好都用于禮物方面的協助。
搞點面點禮盒出來,搞點茶食糖果禮盒出來,再搞點宮廷餑餑禮盒,搭配自己封裝的酸梅湯、玫瑰露,以及用《紅樓夢》和“金陵十二釵”的名義,封套包裝的茉莉花茶、菊花茶、華夏酒水,也就有效彌補了這方面的不足。
不僅如此,他這么干,反而襯托出了紅樓大IP的文化底蘊,越發顯得禮物琳瑯滿目,風光體面。
不得不說,華夏的文化藝術歷史悠久,為世人稱頌并不是浪得虛名。
寧衛民僅僅利用四大名著之一,隨便拿出了一兩手來,就能達到禮物獨特、高雅、精巧、令人意外的這些效果。
讓本來讓人難以應對的社交難題變得輕松起來,甚至很可能再通過此事,收獲不少人情上的好感,對自己的事業產生積極的促進作用。
畢竟他也見慣了不少日本人口嫌體真正的德行。
就像壇宮飯莊,就總會有因為先入為主,跟服務員抱怨的日本客人。
“這麻婆豆腐的味道不對?為什么這么辣?一點也不甜?”
服務員答,“這是華夏的傳統做法,是和日式做法不太一樣的。”
客人嚼嚼嚼,“不好吃……”
嚼嚼嚼,還是嫌棄的語氣,“真的不好吃,太辣了……”
喝了口冰水,然后嚼嚼嚼,又塞了一口。
結果下次來,這位還照點這道菜,照吃不誤。
更何況華夏的人工也太過便宜了,工美技術卻是無比成熟,這方面的優勢體現在工藝品上,就是橫掃一切的大殺器。
像料器,絹人和檀香扇,和刺繡的團扇這些東西,日本人怎么看都認為是價值不菲的奢侈品。
但偏偏事實卻是這些禮物都很便宜呢,甭管對外標價如何。
到寧衛民這兒,這些他從國內帶來的東西,每樣東西平均成本是真的不高。
舉個例子,像日本傳統的工藝品“人形”,是用泥、紙、木等材料制成的偶人。
這種偶人和絹人極為相似,但價格不菲。
最便宜的售價也要一兩萬円,昂貴的十幾萬円,幾十萬円都有。
然而寧衛民帶來的絹人,小的制造成本也就五六百円,大的不過一兩千円。
一萬円都夠一套十二金釵的絹人的出廠價兒了,這差距哪兒到哪兒了?
他送這樣的禮物給日本人,那日本人心中的感受還用說嗎?
衡量價值的標準完全是背道而馳了。
(日本被稱為“人形”的傳統人偶)
實際上對寧衛民來說,所有禮物中恐怕付出最多經濟代價的,也就是日本制造的錄像帶和圖書,但成本也就售價的兩三成罷了。
所以哪怕以最市儈的角度來看,寧衛民都是賺大了。
任憑誰也不會想到,這小子居然連送禮都是充滿了投機性的。
通過中元節,他居然光靠送禮和收禮就掙出了一個小商店,獲利不下千萬円,這也是一種異數了。
而且這還是小頭兒。
寧衛民他可不光自己送,他還賣呢,就像他曾經利用日本的文化節上干過的那樣,他在麻布地區的惠文堂書店也打出了“中式中元傳統贈禮”促銷條幅,在店里專門擺了一兩長案的樣品,包括了各種華夏工藝品和華夏的面點、糖果和點心禮盒。
哪怕在中元節到來前,為期已經不足一周,居然也利用天時地利,賣出了兩千多萬円的貨物,總算是沒錯過這次商機。
更意外的事,甚至沒做宣傳,就順帶著讓《紅樓夢》都沾了光。
剛剛出版的《紅樓夢》連環畫也因為顧客流量徒增,賣掉了六百多套呢,那是相當的令人驚喜了。
如果客觀的來說,其實此時地處東京鬧市商業區之一的惠文堂書店,在東京喜好華夏文化的日本人心目里,已經小有地位了。
而且由于這里并不只是一家有華夏圖書和工藝品出售的地方,還能品嘗到日本不多見的華夏茶水和糕點、糖果。
實際上,這里的經營模式早就已經突破了原本寧衛民所設計文藝咖啡館或者茶室的規劃,變成了一個真正可以推廣華夏文化的窗口。
慕名來這里的客人不但越來越多,而且回頭客也與日俱增,不但有貪嘴的顧客點名想購買他們從書上看到的華夏糕點和茶葉的。
也有專門研究華夏文化的文化學者和大學生,希望書店能幫助他們購買一些華夏內地出版的圖書。
如果從店鋪的前景來看,惠文堂書店的存在已經不再是可有可無了。
利潤也成為了日本大多還在賠本書店里的翹楚,甚至還能擁有從華夏內地引進圖書的獨特資源,已經借此恢復了部分出版業務。
應該說,達到目前的這種效果,這既是寧衛民在無意間走了一步妙棋,也得說是源于這個時代文化交流的不暢,源于華夏文化五千年積淀的獨特魅力。
不知不覺之中,寧衛民已經在日本的文化陣地上擁有了一個小小的橋頭堡,天知道他的未來還能借助這家書店走到哪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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