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白起因考慮著這久違的兄弟倆想單獨敘一敘舊,便距離稍微站著遠了點,再加上她特地挑了個四周圍黑燈瞎火的環境,自然一時忽略了過去,并沒有看出前面發生了什么異樣。
而姒姜心中有顧慮,也不想讓她察覺出什么,他雖痛得額冒冷汗,唇色煞白,卻仍舊悶不吭聲,一手緊緊攥住姒四欲拔刃而出的手腕,另一只手掌則按在他的肩膀上,借此支撐著下滑的身軀。
滴答,滴答……血順著刀口滴落到地面,暈開了一小攤血跡。
姒姜垂著腦袋,聲音在暗色中嘶啞痛苦:“我一直以為你或許只是在怨我,卻從沒想過……你實實地在恨我啊。”
姒四這幾年也是經過玩命鍛煉過體魄的,只是他少年時受過搓磨,到底力氣比不上從小練武的姒姜大,見掙扎不開來,他索性也不硬抽手了。
姒四聽了姒姜的話,唇角倏地抿緊,耳膜的血像一下沖來,嗡嗡地吵著他心緒難安。
“現在,該是你恨我了。”
姒姜“呵”笑一聲,帶著一種苦澀、傷心的意味。
“我永遠不會恨你的,姒四,你是我的弟弟啊,是我在這世上,唯一僅剩的親人了……”
這句話,他講既心酸又感慨。
姒四身軀一僵,他感覺自己的喉嚨好像一下被人掐緊,呼吸都喘不上了,他驀地松開了握刃的手,有幾分狼狽地慢慢地朝后退去。
而這時,姒姜失了支撐力,腳步踉蹌地后退了幾步,身形搖晃難立。
“姒姜,別這樣想我了。以前,我總覺得是你欠了我,越國欠了我,明明應該是你前往楚國為質,卻最后因為越王偏心換我替了你。后來在楚國為質期間,我受盡了楚國人的欺辱與迫害,整整七年,那個時候我一直希望我的國、我的親人中有誰能來救救我,幫幫我,可一年復一年,我等來的……只有失望、失望、失望!”
姒四仰頭,那妖魅惑人的臉一霎那布滿了如蜘蛛網一般密麻的怨懟,只是經風一吹,卻又很快盡數消散了去。
“……可后來,我不這樣想了。”
他偏向姒姜,面上盈著陰陰涼涼的笑,有種古怪又世故的味道:“正所謂人不為已,天誅地滅,這便是這個世道教會我的一個道理。我不應該怨天尤人的,我應該拋棄一切,為我自己而活,我該快活的、恣意的,而非將希望與亟盼擱在別人身上,尤其是那些無關緊要之人,我是連一眼都懶得施舍,這個道理是那人教會我的。”
提到“那人”時,姒四的表情多了一絲溫柔,但這一絲溫柔在這種氣氛下卻染了毒的艷殊花蕊,泛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意味。
姒姜聽完姒四的一番話后,神色怔松,只覺得他好像從來沒有認識過眼前之人,他根本不了解現在的姒四究竟在想些什么。
“你說你現在豁達了,不計較以往恩怨了,那你可還認我?”姒姜撫著腹部,白著臉,尤不死心地問道。
姒四看著他,極其認真地看著,然后他的眼睛忽然有點紅了,似快要哭出來了一樣,他對著姒姜茫然地問:“三哥,我真的,真的已經打算不再活在過去的種種怨恨之中了,我努力地變強,變得獨立,變得能夠值得別人高看一眼,可為什么、為什么到頭來我才發現,原來我苦苦想抓住的人,我唯一想要不放棄的人,卻最終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失去了?”
另一邊,陳白起見這對兄弟似發生了爭執,她猶豫了一下,見情況好像有些不對勁,便立即趕了過來。
卻見姒姜連站都快站不穩了,她一驚,忙上前扶住了他。
她嗅到一股血腥的味道,遂緊目在他周身看了一眼,這才看到了他腹中插了一把匕首,白刀只入了一頭尖端。
傷勢并不算太重,但到底卻見了血。
這傷不用問,便知道是誰下的毒手。
陳白起一下便變了臉色,她皺緊了眉,眸心一點一點凝聚了寒意,她掀睫瞥向姒四。
似知道陳白起生了怒,擔心她會為了他而與姒四起沖突,姒姜擋下了她,他按了一下她的手臂,意有隱隱的相求的意味。
陳白起轉向姒姜,淡淡月色下精致的五官,白皙的膚質如同千年的古玉,無瑕、蒼白、微微透明。
她暗吸一口氣,告訴自己這是他們兩兄弟之間的事情,既然姒姜想要自己解決,且有能力自己解決,那她便只在一旁看顧著便好了。
其實陳白起不知道,此刻姒姜的心情十分地復雜,他頭痛欲裂,好像隱約能夠從姒四的支字片語中猜到一些什么,可他內心卻又極度不愿意去揣測那種可能性。
他跟自己說,不要問,不要去問,可他控制住了他的心,卻沒有控制住他的嘴。
“你說的那人,是誰?”
姒四一雙水湄岑長的眸一下變得尖銳,他的視線在他們兩人身上打了一個轉,唇帶著一抹弧度,美麗而妖冶的臉上有著一種深深的譏冷:“你忘了?你竟能忘了陳白起?”
咯噔!
姒姜心臟驟停了那么一瞬,就好像一些模糊而抗拒的東西一下變成了清晰的現實展現在他面前,不由得他回避。
而陳白起忽然被人提到名字時,便下意識看向了姒四。
噯?這里面還有她的什么事不成?
姒四見姒姜聽到“陳白起”的名字,不吭一聲,甚至連神色都沒有什么過多變化,他怒時若笑:“她在楚國死得那樣的悲慘,你不為她尋得仇人報仇便罷,如今卻轉身便投了別人門下,姒姜,你的忠心與情義便是如此廉價易折嗎?你說,你怎配得起她對你的一番情誼!”
有些話姒四憋得久了,既然開了口,便索性一次性都講了。
“想當初,我對你多有心結,她便為了你卻費盡了心思來開導我,替你講盡了好話,她一路上對我諸多照顧,我知她心性磊落高潔,待人接物厚德載光,自是不喜我這等陰郁多愁之人,可哪怕這樣,她在危難之際對我仍是不離不舍、耐心救助,她這樣做何嘗不是因你之故,人們常言,愛人者,兼其屋上之烏。她對你的一番真情實意,你可知道,當時對于孤寡無助的我而言,是有多么地羨慕,想替而代之?”
老實說,聽完姒四這番對“陳白起”的側面描述,杵在這里的陳白起是懵然的,同時也有一些心虛尷尬。
姒四并不知道她是誰,所以他當著她的面講這些話也不會覺得難為情,可陳白起便是他口口聲聲“磊落高潔、厚德載光”的當事人,總覺得她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被一個人這樣背地里癡漢著,眼下還被其兄長親耳聽見,這種微妙的感受真是難以形容啊。
姒姜張了張嘴,淡淡道:“你還記得她?”
姒四聽不得這種語氣,他冷冷地盯視著姒姜:“我一直都記得,可你卻要忘了,所以今日我幫你記一記。”
說完,他便看向陳白起,他面如桃瓣,眸若秋波,但眼中卻閃爍著一千種琉璃陰寒的光芒。
“他便是你背叛陳白起的理由?不過爾爾罷了”
眼下看來,姒四是將他們兩個人一同當成敵對的仇人對待了。
估計在姒四看來,姒姜不為前主報仇雪恨,卻在其死后另投其主,乃忘恩負義之舉。
陳白起做夢也沒有想到,姒四會是因為她的緣故,才對姒姜冷眼相對。
可她自問她對姒四……好像也只不過是順應形勢與姒姜的關系而出手相助了幾回,她本身并沒有放在過心上過,可在姒四的眼中,他卻將她當成了救命稻草一樣,每一個動作、每一節片段都被美化擴大了。
聽得出來,姒四對“陳白起”十分崇拜與依賴,在他心目中的“陳白起”乃完人一個,任何的玷污與背叛都令他難以接受。
這是一種絕地逢生處爬出來的偏執,有時候與旁人無關。
明明她便是“陳白起”,可她又不能對他講。
看著姒姜被姒四這樣誤會,陳白起真的感到一陣頭痛。
……這都叫什么事啊。
“你們想必今日乃丞相邀請來的客人吧,畢竟丞相目前是我的主公,我不會在他的府邸惹下事,可我也不會就此罷休的。”
姒四說完,便轉身要走,可陳白起卻不愿就這樣放他走,但姒姜卻一把拉住了她。
“讓他走吧。”
他的聲音很虛弱,無力。
自姒四講出“陳白起”這個名字后,姒姜便變得十分沉默,一直到現在才講一句話。
因擔心著姒姜身上的傷,陳白起最后看了一眼姒四離開的方向,暗中召出小蚊跟上。
她拿出一顆“益氣丹”喂了姒姜,然后又用單方磨好的田七粉給他的傷口敷上暫時止血。
“若姒四是因為我的緣故而不能諒解你,我會替你向他解釋這件事情。”陳白起一邊替他上藥,一邊道。
姒姜沒答應:“沒用的,除非是陳嬌娘死而復生站在他面前,否則他又怎會相信你我的話。”
陳白起看了他一眼,露出真面目的姒姜簡直美得像個琥珀妖精似的,她沒看慣,卻又覺得比之前那張中年黑漢形象賞心悅目得多,畢竟誰都喜歡頎賞美好的事物。
“這是誤會,若是因為誤會而令你與姒四變成這樣,我于心難安。”
姒姜搖頭:“這是他自己給自己種下的心結,他得不到的已偏執成魔,況且……”他看向自己的傷口,笑道:“到底還是沒有狠下心來……”
看著姒姜莫名地笑了,陳白起也不知道該說他笨還是太容易滿足。
只要姒四沒將他捅死他就覺得他對他狠不下心來,或許人家是打算留著以后來慢慢凌遲呢。
不過,有希望總比徹底絕望得好,于是陳白起也順著他道:“無論什么事情,總歸是有解決的辦法,如果這件事拿言語解釋不了,那我就讓他明白,我是值得你跟隨的,你的選擇并沒有錯。”
姒姜聞言,看向她。
不知何處,清風吹過,額前柔順的發絲飄起,在空中劃出優雅的弧線,黑色的發映著他一雙淺琥珀色澤的眼眸,更添撩人風情,含著一抹水湄清澈的溫柔。
“陳三,你說你與姒四當初也不過相處了那么短短的一點時間,可我卻與他做了將近二十年的兄弟,他為何便會為了你而想殺了我呢?”
陳白起當場一噎。
姒姜露出一抹感傷的微笑:“陳三,你這樣好,也難怪他會一直對你念念不忘。”
陳白起這下真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了。
“所以陳三啊……”他輕柔地喚她,帶著一絲懇求與嘆息:“你以后啊,便別對其它人太好了。”
只撩不娶就是在耍流氓。
可笑的是,由于姒四的話,他終于徹底地看清楚了自己的心,但同時,也被狠狠撕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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