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山上的云重重疊疊,像波濤起伏的大海一樣,雄偉壯觀,這時天空振幅起波動,云層翻滾抖動,如同萬鳥歸巢,羽揚千層風卷飛。
一頭巨大的白頭雕斂翅緩緩落地,它展開的修長翅膀扇動的狂烈風氣,讓底下覆蓋的云霧一下褪盡,露出了那灰白色的石面,還有峰嶺間那雕檐玲瓏的房舍碉樓。
艷陽金輝難擋,霎時峭壁如渡一層金光閃閃,只見有兩人穩穩立于白頭雕的頭頂,其后跟著的人則各自乘著一頭振翅的飛禽,那躥動的霧像流紗與乳動的白璉,青衣白裾邊的少女與同色系衣袍男子以通天拔地之勢魏然屹立。
底下等待的一群人抬頭遙望怔神,大風吹得他們衣與發都凌亂不堪,可卻沒有一人退避,都胸藏洶涌,像被定住了一樣。
終于,風息云凝,謝郢衣的契獸白頭雕與巫族使者們乘騎都停落在了天壇之上,一時那十數頭高大的獸軀將寬敞空蕩的天壇一下占了大半,環境顯得逼仄,而將一切凝固的時間才開始了流動。
“霖,說……命運有時是否慣作弄人。”乾族老衣襟灌風,站得筆直,那張刻凌嚴厲的臉上有著道不清說不明的淡晦色。
霖族老撫了一把揚飛的美須,喟嘆一聲,伸手拍了拍老友的肩,笑語道:“但至少它并未打算玩死我們,到底還是留了一條后路。”
乾族老沒因他這輕松玩笑的話而緩下神色,他那張歷經風霜而顯得不茍言笑的臉露出一絲擔憂:“她……可會諒解巫族?”
霖族老收起了笑,望向前方,那張不再年輕的儒雅面龐也沒有了表情。
“她這不是回來了。”
鯤鵬是謝郢衣給白頭雕取的名字,它可渡海越洋,又能翼飛千里岳,與傳聞中北冥的鯤與鵬沾了那么點意思,他小時讀到這篇文章軼聞篇章時,便期望自己的契獸未來可以成長為這樣的龐然大物,可載他乘風破浪,自由翱翔。
鯤鵬身為謝郢衣的契獸,心意相通,落地之后,其伏下高大身軀,以羽翅覆地,它身上毛羽豐厚,卻不柔軟,觸感如同堅硬的皮甲,他們腳下有托,順勢下地。
看著前方等候多時的族老們,他們站在高臺上,統一的白色斗篷袍衣,與四周的輕云白霧融為一體,謝郢衣想了一下,鼓起勇氣主動牽過陳白起的手,他不想再站在她身后了,她的身側該是他的。
“怕嗎?”
他問。
少女面具下的神色不可窺探,但她卻輕笑了一聲,聲音清恬悅耳,像沁入人心的清泉,
“擔心我一人面對他們,所以才想與我站在一起,共同進退”
她揚了揚被他牽握的手腕,語氣倒是輕松自在。
謝郢衣按下她亂動的手。
“事到如今,我們早就撇不清關系了,進、或退,我都與一道。”
陳白起本是隨口那樣一說,但得到他這樣正經如同宣誓一樣的回答,頓時覺得她若再以輕浮的心態,倒有些對不起他的鄭重了。
她整理了一下神色,重新道:“當然,除了我身邊,還能去哪。”
謝郢衣心驀地漏了一拍,他抿了下唇試圖將唇尾上揚的弧度,下意識想看她說這話時的神態,但又被他努力克制住了,目不斜視。
“咳……嗯。”
族老們都興師動眾第一時間來到天壇等著,眾目睽睽之下,有些事情在這種場合下便有些不合時宜了,所以謝郢衣也沒有回應太多,但他相信,她是懂他的心意的。
巫族的使者一般是十二干支派遣出去接應、運輸或傳遞消息之用,他們這一趟任務完成,便不能再繼續待在這樣內核談話的場合內,于是他們向族老們行禮,回稟完任務便安靜地告退了。
最后,底下只剩下謝郢衣與陳白起兩人。
“天命謝郢衣見過在座各位族老。”謝郢衣放開了陳白起,他雙臂劃圓疊于胸前,貼額向他們行禮。
以他天命少主與巫妖王未婚夫婿的身份自不必如普通巫族一樣對著族老們行跪拜之禮,只需敬長輩的常禮。
“郢衣,這一次私自離開南昭,行事大膽妄為,該受何種族規處罰想必也知曉,待事后自行去尋竊天族老領罰吧。”乾族老揚袖,卻不欲與他多言。
謝郢衣的事他已自行坦誠告罪于上,因由于他身份特殊,是以乾族老等人沒有自持位高權重擅自對他進行處罰,而是交由他天命族的竊天族老。
除了他不欲干涉十二干支其它支族的事務外,他、或者說在場的人注意力一開始便在與他一道過來的面具少女身上,心神分散。
巫族權力的上層人一部分都來天壇了,這十幾人代表著大多數巫族的意志與決策方向,除了一些秘境閉關或者行動不便的不在。
他們多數年長,面容蒼老精朔,他們或明或暗地觀察著天壇上的青衣少女。
她就那樣安靜又平穩地站在那里,戴著一張沒有任何花紋顏色的面具,沒有露出那張他們在另一個人身上看熟悉的臉,如此一看,除了那一張臉,倒覺得她與般若彌生沒有半分相似之處。
少女衣著簡約而利落,沒有那繁瑣華麗的裝束點綴,清素濯清華,與一般人不同,她或許習慣了宮廷禮儀的森嚴,無論是站姿或行走,背脊筆挺,頸項放松,雙肩下垂,有種將領的颯拓,也有種公孫貴族宛如游龍的凜然高貴,儀容嚴肅,舉目莊重,令人不敢輕易造次。
乾族老看著她,想起以往種種,想起她險些就死在自己的族人手中,再不見寒霜藏刀,反而怕自己太過尖種會傷了她。
“……現在叫什么?”
到底是知道她還是對巫族心有隔閡,是以他們取的名字只怕她也不會承認,于是這個話題一來是表示他們的尊重,二來也是表明他們對她的虧欠。
陳白起聞言一怔,有些意外他們見到她的第一句話是問這個。
她站了出來,想了一下,便道:“我給自己取了一個名字,叫陳芮。”
芮,是白馬子啻取的,她懶得再想,就覺得沒有必要改了。
而“白起”這個字,知道的人太多,為怕引起不必要的懷疑,她也不打算在外用。
可聽到其它人耳中,卻得她對白馬子啻仍余有舊情。
白馬子芮這個名字他們都知道是白馬子啻取的,但好在她沒繼續冠白馬姓氏,而是選了一個中原姓氏。
一些族老與巫族干事心中思量許多,但眼下也不是討論糾結姓名稱呼這個的時候。
他們對上一次分別時那劍拔弩張、老死不相往來的決絕姿態仍記憶尤新,因此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她,哪怕她此時說話時并無任何對巫族的怨懟冷漠。
仿佛也清楚他們在遲疑懷疑什么,陳白起率先落落大方朝他們行了一個禮。
雙臂劃圓疊于胸前,貼額彎腰向他們行禮。
她不懂巫族的禮,只是照本宣科搬來謝郢衣的行禮方式。
謝郢衣見此微呆,耳根悄然紅了紅。
無論位尊位卑,一旦成婚,便是夫妻同禮示上,這倒是巫族歷來的習俗,只是這個習俗……卻不適用于將成為巫妖王的她。
而其它人見她驟然行禮,心一下惶然,面露驚訝,在腦子還沒有反應過來時,已經立即回禮而下。
他們行的乃是下禮,顯然在潛意識當中,他們已將陳白起曾經那英姿勃發深刻在腦海之中,她那摧枯拉朽的巫力與圣銀印記的震撼,令他們無法心安理得地接受下她的行禮。
萬一她當真是巫妖王……那他們,哪敢受她此大禮啊。
只見,一個照面,他們都向對方表達著最誠摯的禮遇,倒也算是一個良好的開端。
而夾在他們中間的謝郢衣見雙方見面都如此隆重,無奈好笑之余,倒也不好干站在一旁,他與陳白起位置相近,從他這主方位看上階,好像是他在受禮了。
于是,為示恭敬與尊重,他也不得不跟著一同行禮鞠躬。
陳白起感受到上方的動靜,但她沒有抬頭:“小女無狀,不知各位族老是否還在記罪陳芮之前誤投敵王還無禮出手之舉?”
她率先打開了一直隔閡于彼此心是秘而不宣的話題。
乾族老一怔,下意識沉聲道:“此事不怪。”
他挺起身來,卻見她一直不肯起身,皺起眉,他大步下階走近她。
他的氣息濃厚而穩忱,高大的身軀一下籠罩在陳白起前方。
他站定了一會兒,手試探性地伸出去,見她并沒有躲開或者不喜,方起手托起她來。
他手指微顫,隱忍著控制著。
他這人性格雖冷厲,但卻中正,以當時的情況而論,她也不過是被逼到那個份上才做出的反擊,至于她作為白馬子芮的那段時日……即便有錯,亦錯不在她身。
“若不怪就好。”她借著他的力道而起,就好像與他親近一般,收起一身的桀驁與疏離,語含笑,溫和如那脈脈吹過的清風:“因為我已經打算好好的與自己的過和解,也打算與們好好相處。”
她的話讓所有人都意外,也同時也心頭一震。
也不怪他們反應不過來,著實曾經“白馬子芮”那唯我獨尊的樣子他們至今難以忘懷,她以強橫之姿掃蕩完巫族,雖說她的態度始終不曾有過惡劣與仇恨,但那冷漠與陌生決絕離去的背影,足以讓他們明白她對巫族絕無懷有好感。
“……說什么?”乾族老聲線不穩地問道。
陳白起看向他,她的目光不是審視,也沒有絲毫陰霾躲閃。
有時候強硬的態度或許會給人一種不好惹的感覺,但若想融入集體,還是隨和與親和感更佳。
她不缺立威的機會,但比起般若彌生與他們日日相處積累下的深厚牽絆,她這個初來乍到的人自然不宜太過獨立特行令人心生排斥得好。
另外,她也感覺到乾族老似對她隱約有那么幾分愧疚之情,如此一來,示弱反而更容易讓他親近與展示他的歉意。
“乾族老,中原有句話叫落葉歸根,人總是無法否認自己的來處,雖然去處可以選擇,但來處卻是融入血液,淬入體魄的,人活著,便不可能放干血,剔骨削肉,活如干尸骨骸。”
她的話一下將他們的情緒調動了起來,每個人對于自己的種族與家鄉都有一種與有榮焉的感受,尤其是對自身種族血脈尤其看重的,得到她如此高度的贊同與融入,他們好像一下便能夠接納她,也能相信她言語中的真誠。
“好、好孩子!”乾族老捏了捏她的手腕激動道。
霖族老在后也面有動容,但心中的想法卻不可而知。
在族老后方的巫長庭也看著她,她戴上了面具,他還記得她的長相,但卻完不會將她與般若彌生聯想在一起了。
若她不是般若彌生如假包換的同胞姐妹,他會覺得眼前這個少女難辨年齡,她聲音清脆怡人,但語氣卻是持重輕柔,沒有了以往那天真爛漫的性子,她站在威嚴甚重的族老們面面前,卻沒有半分拘束與遲疑,就好像她心有丘壑深邃,完可以把控場面,他們在她眼中不具壓迫性。
她心性之成熟足以與乾族老、霖族老等老輩交流融洽、推心置腹。
很難想象,之前被養在白馬子啻身邊不諳世事的人是如今這個身沒有破綻的她。
她的一切都像神跡一樣不可琢磨。
她的話值得相信嗎?
她回來,是真的如她所言打算落葉歸根嗎?
其實這一切都不重要了,因為她要回來,而他們……也需要她回來。
“圣子,歡迎回家。”
巫長庭面露真誠的微笑,向她道。
只有確定為巫妖王的人才能被稱之為圣主,之前般若彌生是唯一的圣子,因此圣主的稱呼便由此而來,但當候選人變成了兩位,便統一稱為圣子。
陳白起聽到了巫長庭的聲音,她一時沒有認出他來,但他那張臉倒也屬于過目難忘的好看,于是她稍回憶一下,便記起幾幕關于他的畫面。
她彎唇淺淺一笑,目若蒼莽晴空,萬里滑靜無纖煙,那是一望無際青天碧海。
“甚感榮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