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時日,陳九大多外出殺妖,閑來無事時,也會坐在將軍府里,和著趙朔聊兩句有的沒得。
兩人性子迥異,卻又有話聊,往往能拎著兩壺小酒,夸夸其談。
女子喜歡支起一腳,單手搭在上邊,然后就朝著陳九說她在戰場上攻城拔寨的壯舉,說完了還要一挑眉,朝著陳九說道。
“上次沒打死你,算我心情好,再有下次,我可不會收手了。”
陳九趕忙點頭,又擺手,“不怪我,怪風。”
趙朔眉頭一凝,輕蔑道:“風我也殺。”
言之鑿鑿,真要殺風。
陳九愣了一下,白了女子一眼,“你咋不抽風呢?”
趙朔撇了他一眼,沒有言語,緩緩起身,向著屋后邊走去,然后趁著陳九不注意,給了他一腳,再快步走遠。
陳九扭頭看著女子走遠的身影,咧了下嘴,甚是無語。
趙朔是個極其自主的女子,她若認真起來,言語是容不得別人反抗半分的。
就好像現在她要陳九與她練拳,陳九同意是練拳,不同意也是練拳。
青衫客根本沒得選,只能點頭答應。
趙朔也不占他便宜,只伸一只手,“我只用這一只手,你也不要藏私,全力與我練拳,受些小傷也沒事。”
陳九問道:“真用全力?”
女子挑眉,“瞧不起我?”
老管家在一旁看的心驚膽戰,又不敢上去勸,只能跑遠點,遠遠的看。
女子金瞳閃耀,霸氣無雙,單手握拳在前,喝道:“來,與我對拳!”
剎那之間,天地武運如虹吸入海,卷入青衫客袖中,斷臂纏繞武運,猛然一震,便是一只金光臂膀。
陳九提拳,金光燦燦,“好的。”
女子怔了一下。
青衫客一拳打來,把女子打得倒飛百米,砸入墻中。
趙朔從廢墟中起身,眉頭緊蹙,金瞳燃起,一股子霸氣橫溢,她吐了一口血,朝著陳九喊道。
“站著別動。”
陳九不知所謂,茫然點頭。
女子一拳把他打得倒飛出去,掉入池塘之中,隨即拍了拍手,哼了一聲,“扯平了,不打了。”
反正她也打不過。
青衫客從湖州爬起,咧了一下嘴角,武運震散衣衫水滴,搖了搖頭,不與女子計較,殺妖去了。
城中一直不太安穩,邪祟層出不窮,殺之不絕,好似真的應了那句,有人的地方就有邪祟。
陳九一次殺妖時,有一位蓬頭垢面的書生找到他,對他跪地俯首磕頭,哀求道。
“求白狐先生幫我。”
陳九手中還捏著邪祟頭顱,眼中金瞳閃耀,俯視著跪拜的書生,問道:“何事?”
書生抬頭,面色茫然悲戚,“我娘子不見了,先生能幫我找一下嗎?”
陳九沉默片刻,眼中金芒緩緩消散,搖頭道:“恐怕不行。”
書生重重一磕頭,哐當一聲,頭顱死死貼著地面,顫聲哀求,“求求先生……”
他嗚咽一聲,“我與她說好要同生共死,她又怎舍得丟下我先走了,不會的。”
書生神情呆滯,悲戚重復,“一定不會的。”
陳九嘆了口氣,問道:“你娘子可有什么樣貌特征,如果遇見,我會留意的。”
書生臉上茫然,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陳九皺眉,手掌微抬,一大股武運匯聚在他手心,朝著書生頭顱一抓。
武運裹挾一層淡黃妖氣從書生頭顱而出。
陳九隨手一甩,武運與妖氣同時潰散,他看著書生,“你從哪來?”
書生眼角盈淚,茫然回道:“家中。”
“帶我去你家中。”
書生猶豫,“可我得去找娘子。”
陳九回道:“先從你家中開始找。”
書生聞言便驟然起身,先遵循禮數,謝過陳九,然后帶著他,焦急趕回家中。
兩人并沒有走多遠,書生家就在淮水邊上的一個小巷里,瞧著樣子,尤為破舊。
書生進了屋子后,更為悲傷,興許是睹物思人了,站在屋中,不斷以袖掩面,遮住淚水,不想讓這白狐先生看了笑話。
其實往日娘子在時,家中雖然破敗,但處處井井有條,遠沒有現在臟亂。
只是娘子不在了。
書生又抹了一把眼淚,便再不去管了,開始擺放那些廉價的紅妝,將它們整整齊齊的放在一堆,可不能讓白狐先生看了笑話。
書生越是擺放,眼中淚珠越多,終是忍不住了,抱著娘子常用的紅妝,坐在地上悲戚長哭。
許多時候,他都恨自己,恨自己為何要當個書生,還是個最沒用的窮酸書生,靠幫人抄書賺些小錢,就連娘子喜歡的便宜裙裳都買不起。
他最恨的,是自己為何要在遇見娘子時,上前說那兩句話。
如果不說,是不是會好很多?
可他又怎能忍得住不說?
但說了之后,只能給娘子這樣的生活,到了最后甚至連性命都不詳,實在是苦了娘子,是苦了。
書生無用?
他悲戚嗚咽。
只是他無用罷了。
陳九看了他一眼,忽然扭頭,出了屋外,站在小巷中,抬頭朝著小巷盡頭望去。
天地起霧。
那里有一道模糊不清的瘦小人影。
陳九手掌微抬,武運匯聚在手心,驅散身旁霧氣,抬腳踏在小巷青石道上,向著那道人影緩緩走去。
越是靠近,霧氣越大。
臨近了,陳九眉頭微抬,那原來是一位女子身影。
女子向著陳九作揖,恭敬道:“謝過白狐先生照顧我家相公。”
陳九手上武運消散,問了一個他已經知道答案的問題。
“你死了?”
女子點頭,“死在淮水霧天,念想大了些,便變做了這人不人鬼不鬼的霧迷,不過能時常看著相公,已經算極好了。”
陳九回道:“書生在找你。”
女子笑了笑,“霧太大了,相公找不到我的。”
她笑得很悲哀。
霧氣逐漸濃郁,女子身影融于霧氣之中,恍惚一下,隨著霧氣不見。
陳九嘆息一聲,卻沒有太多悲戚感觸,只因見多了人間苦難,看慣了。
更何況他本身也是這人間苦難中的一位。
他抬了抬耷拉的袖子,苦笑一聲。
久居樊籠里,皆是苦命人。
皆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