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他笑道。
暮青倒干脆,真的轉身便走了。
步惜歡瞧著她的背影,搖頭失笑,抬腳跟上了。
月色里,少年行在男子前頭,背影清卓,衣袖獵獵,隨風送了清霜。男子落后一步,慢步而行,華袖舒卷,獨自雍容。兩人一前一后,背影皆似天上人,卻往那人間煙火最盛處——廚房走去。
到了廚房,里面燈燭明亮,鍋里燒著水,灶上蒸著點心,里面卻一個人都沒有。暮青進了廚房直奔鍋灶,里面抽出一根柴火扇滅后面前一揮,濃煙過眼,她猛吸了一口,低頭便咳了起來。
就在她低頭狠咳之際,旁邊伸過來一只手,奪了柴火仍去門口,聲音里含著慍怒,“這是做什么!”
暮青咳罷才抬起眼來,清亮的聲音已有些啞,“一會兒問審,被人聽出我是女子來,陳有良沒法交代。刺史府若有嘩怒,對你不好。”
說罷,她轉身在廚房里尋了只盆子,打了水來,以水為鏡,抹開臉上灰塵。待收拾好后轉身,見步惜歡靜立在門口望她。
廚房里燈燭暖黃,灶臺蒸霧蒙蒙,她瞧不清他的神色,只見他望了她許久,轉身走去院中,負手望月,久久未言。暮青走出來,見夜色里男子華袖舒卷沉浮,手腕骨骼清奇,月色里著了涼意。
“走吧。”她走過他身邊,步子沒停。
她走過之時,月光落在她臉上,清雪般的肌膚已灰暗,背影幾分堅毅,落在男子眼里,忽見幾分沉,幾分痛,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震動。待她走得遠了,他才邁步,前行。
兩人在后頭磨蹭了這么一陣兒,魏卓之和陳有良已經先到了前頭。
步惜歡和暮青到時,屋子已經備好了。
進屋前,暮青道:“府中衙役且不審,先傳文官來問話。”
魏卓之眉一挑,這姑娘的嗓子……
陳有良聽聞要先審文官,臉色頗有隱忍,顯然內心仍有掙扎,并不情愿讓一女子來審朝廷命官。一旁卻忽有目光落來!那目光比月色寒霜還涼,望人一眼,便讓人覺得心頭落了冰,冷得透心。陳有良驚住,見步惜歡正望著他,眸底浸了森涼。
陳有良有些陌生地望著步惜歡,陛下平日里總是漫不經心,或喜或怒,總一副懶散意態,叫人猜不透圣意,總覺深沉莫測。他隨陛下五年,從未見過他如此直白的目光,森涼,冰冷。
“去辦。”只兩個字,聽不出怒來,他卻知道,陛下動了真怒。
“臣……遵旨!”陳有良躬身而退,后背竟覺濕冷。
暮青的聲音自他背后傳來,“死者身中三刀,第一刀在腹部,腹部中刀的致死概率比胸部和頸部小得多,可見兇手并非職業殺手。若職業殺手行兇,下手應該干脆利落,不會費三刀。死者是文官,不會武藝,現場有掙扎打斗痕跡,表明兇手可能也不會武藝。刺史府衙的公差,即便不是高手,身手也不會差。所以,別浪費時間,先查文官!”
她可以不解釋,但她還是解釋了,不為陳有良,為步惜歡。為他今早殿中指引解惑,他既誠心待她,她便回以誠心。陳有良雖然為人迂腐不化,但這等迂腐文人有個優點,便是忠君。步惜歡年幼登基,一副昏庸之相面對世人,她相信他有苦衷。看得出來,江南有他諸多心血在,陳有良這汴州刺史有青天之譽,頗得民心和天下學子之心,對步惜歡來說,此人有大助!她不愿因她讓他們君臣之間起了嫌隙,畢竟陳有良才是那個常伴君側輔佐他的人,而她辦完這件案子便是要遠行的……
暮青垂眸,遮了眸底神色。步惜歡低頭瞧她,眉宇間神色亦被面具遮了去,只余那衣袂夜風里輕動,似某些說不清的震動心緒。
她這般相護的心思,他怎能看不出……
陳有良也未曾想暮青會解釋,他雖甚不贊同女子問案,但他能穿上這身汴州刺史四品大員的官袍,自不是蠢鈍之人,當下復雜地看了暮青一會兒,轉身去辦事了。
片刻后,他回來,暮青已在屋中。
屋子東邊一間通屋,隔了簾子,步惜歡和魏卓之去了簾后,暮青靜坐在屋中一把椅子里,面向門口。
見他走到門口,她問:“這件案子刺史大人在府中查了兩日,兇手用的兇器,府中人可知道?”
陳有良面色有些復雜,但這回沒為難她,依實答了,“這兩日府中衙差拿著兇器血衣在城中各綢緞莊和打鐵鋪遍查,此事自然瞞不住府中人。”
“那兇手殺人離開后,在后窗小徑上擦拭血跡以及留下腳印的事,府中人可知?”
“此事那晚已查,不需衙役再查一遍,本官沒再吩咐,因此此事只有那晚查案的人知道。”
暮青聞言,點了點頭,表示明了了。
陳有良不知她問這些有何用,但也沒再問,瞧她不再問了,便進了屋,坐去了她身后。暮青身后放了一張方桌,一把太師椅,陳有良身穿官袍坐在她身后,明顯是要瞧她問案。暮青沒反對,她一個來歷不明的人夜審刺史府官吏,若無陳有良在場彈壓,哪有人會乖乖給她審?
“可以開始了,傳人進來吧。但有一句,這案子一旦開審,如何審如何問,我說了算!刺史大人只需記著兩個字。”暮青回頭,看向陳有良。
“哪兩字?”
“閉嘴。”
“……”陳有良一口氣沒喘上來,面色漲紅,眼里隱有怒色。這姑娘……方才他還以為她是個心胸頗寬的,鬧了半天,是他錯看了?
暮青沒再理他,轉過頭來。一間屋子,兩把椅子,這就是她要的。雖然身后坐著汴州刺史,旁屋坐著大興帝君,但這案子由她審,便要她說了算!
“傳人!”她面向院中,忽喝一聲,那聲音有些低啞,卻氣勢忽震,傳去老遠。
前頭,院門吱呀一聲開了,兩名衙役守在門外,一人走了進來。
來人未穿官袍,但一瞧便是文人,步態恭謹,進屋一愣。
屋中燈火通明,一名少年坐在椅子里,面朝屋外,刺史大人坐在少年身后的方桌旁,燭光映著削瘦的臉,有些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