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那人瞧一眼陳有良,又瞥一眼暮青,不知這是演哪一出。數日前夜里,文書王文起在刺史府公房中被殺,此事震驚了府中上下。人被殺時是夤夜,能出入刺史府的大多是府中人,因此刺史大人才決意將那晚值夜的吏役衙差都過一遍堂審,后來又說府中所有吏役都要審。
可不知為何公堂變成了私審,這屋中少年又是何人?
“咳!”陳有良咳了一聲,臉色更紅,垂眸道,“這位公子的身份本官不便透露,今夜由他來問話,你且答,就當是本官問話。”
陳有良顯然不常撒謊,說完便低頭喝茶,沒敢再抬頭看人。
啊?
那人有些愣,再看暮青,見他一襲白袍,乍一看普通,細一看肩頭袖口隱見蘭枝。蘭枝淺淡,少年衣袂微動,那枝葉竟似隨著搖曳燭光在人眼前輕輕舒卷,精致驚艷,竟是頗為名貴的緯錦!緯錦由朝廷織造局織造,用色可鮮艷可淡雅,貴在繁復精致,便是淡雅,行止間也能讓人如見繁花綻放,甚為驚艷。此錦專供宮中和士族貴胄之家,他這等朝廷六品史學教官都用不得。
那人頓驚,見暮青膚色雖有些灰暗,但眉眼清貴,氣度卓絕,頗似哪家士族門第的貴公子。少年不過志學之年,依大興律,尚未到出仕的年紀,夤夜私審朝廷命官太不合禮制,但士族門閥位高權重,便是無一官半職在身,也非他這等六品州城文吏能惹。刺史大人都不便透露身份之人,身份定然貴重。
那人態度頓時恭謹了些,這時,聽暮青開了口。
“坐吧。”她聲音有些低啞,似這年紀的少年常有的聲線。
那人卻不敢坐,躬身笑了笑,姿態甚低,“刺史大人在此,下官還是站著答吧。”
“坐。”少年淡道,“我跟人聊天喜歡平視。”
那人怔了怔,抬頭看陳有良,陳有良面有郁色地抬眼,匆匆點頭,又低頭喝茶去了。
那人以為陳有良面色不豫是因自己,又見暮青神色冷淡,這才不敢不坐,恭謹小心地坐去了暮青對面的椅子里,屁股只敢占了椅子的半邊。
“不必拘謹,只是隨便聊聊。閣下所任何職?”暮青問。
那人抬眼,見少年與他平視,那目光就像他的人,寡淡,清冷,但不知為何有種干凈澄澈得直照人心的感覺。他頓時有些勢弱,恭謹答:“下官李季,任史學教官。”
暮青輕輕頷首,道:“數日前夜里,文書王文起被人殺死在公房中,身中三刀。兇手在書桌前一刀捅在他腹部,他驚恐之下奔向房門欲求救,兇手將他拖了回來,把他拖倒在書架旁,在他胸口又捅了一刀。兇手以為他死了,但他沒死,他抬手想抓住兇手,兇手干脆蹲下身,在他頸部劃了一刀。這一刀劃開了他脖子上的皮肉血管,要了他的命。”
少年講述得平靜緩慢,就像他親眼看見了王文起是怎樣被兇手一刀刀殺死的般,在這寂靜的夜里,房門大敞,屋里就著燭光,他慢聲細述,似講一個故事。夏風自院中吹進來,明明微暖,卻令人后背起了毛。
李季坐立不安,眼里流露出驚恐神色。
但令他更驚恐的是少年之后的話。
“假如你是兇手,殺人之后,你會從前門離開嗎?”
李季一驚,那半邊屁股險些從椅子里挪到地上!
陳有良正喝茶,一口燙在嗓子里,嗆了個正著!他猛咳幾聲,暮青皺眉回頭,他抬眼時正與她目光撞了個正著,那目光就一個意思——你很吵,閉嘴!
陳有良頓怒,暮青繼續問。
“假如你是兇手,殺人之后,你會從后窗離開嗎?”
“假如你是兇手,你離開時,會將地上的血跡擦拭掉嗎?”
“假如你是兇手,你離開時,會沿路留下腳印嗎?”
她每問一句,稍停片刻,一連三問,李季坐立不安地從椅子里站起來,陳有良呼哧呼哧喘氣,猛灌了一盞茶水,怒氣壓都壓不住。
胡鬧!
兒戲!
哪有這般問案的!
審案問案,先問疑犯何人,家住何處做何營生,再問疑犯與死者可相識,是何關系,是親是疏,可有仇怨。案發當時,疑犯身在何處,可有人證。若有,再傳人證問話。
他自九品知縣做起,一路至今,升堂問審不下數百,從來都是如此問案,也未曾見過哪個同僚不是如此問的。像暮青這般問的,他還是頭一回見,根本就是兒戲!她指望府中人自招是兇手嗎?他審案無數,凡兇手招供,無外乎兩種緣由——一呈鐵證,二動大刑。
不見鐵證,亦無皮肉之苦,誰會傻到自承行兇?
她如此問案,怎可能會問出真兇?
陳有良將茶盞往桌上重重一放,他承認暮青驗尸是把好手,可問案乃州官之職,隔行如隔山,仵作終是替不得,女子也終是不懂公堂之事!
“大人!下官……”李季顫顫巍巍便要跪下。
“你可以走了。”暮青忽道,“出門右轉,旁邊廂房里等著,不可出這院子。”
陳有良和李季都一愣。
“出門,右轉,這很難?需要我送你?”暮青挑眉看向李季。
李季驚住,他哪敢叫暮青送他出門?雖不知怎突然便不問他了,但這等問話少聽幾句他感覺能多活兩年,于是忙向陳有良告退了,出了門依言進了右邊廂房,門關上后,聽見暮青的聲音。
“傳下一個!”
陳有良轉頭看向旁屋那道簾子里,陛下也該聽見了,如此問案實乃荒唐之舉,不知可否停了這場鬧劇?但那簾子靜靜掛著,簾后悄無聲息,半分圣意也未傳出,院子門開了,一人走了進來。
那人見了屋中情形,與李季反應差不許多,陳有良未見圣意,只好臉色難看地坐回去,將剛才的謊又撒了一遍,然后端起空了茶盞,佯裝喝茶。
聽暮青道:“不必拘謹,只是隨便聊聊。閣下所任何職?”
陳有良手中的茶盞險些翻去地上,他不可思議地抬眼,這是打算把剛才那荒唐的問話再問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