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楊氏只出去了半個時辰便回來了,手里沒提花燈,臉色古怪。
“出了何事?”暮青臉色一沉,莫非是出府后有人找楊氏的晦氣?但瞧著她的臉色又不像。
“陛下……陛下他……”
“步惜歡怎么了?”暮青見楊氏的手往外指,撂了醫書出了閣樓便往府外而去。
到了都督府外,暮青見人都往城門方向去,回頭瞧見劉黑子牽出馬來,上了戰馬便策馬而去。
馳去城門,遠遠見一隊華車正緩緩進城。
日冷風急,雪未融,華車四面彩帳,四角懸鈴,紅窗里熏香裊裊,隱約可見人影綽綽,公子俊美。
車隊兩旁護著御林衛,刀甲森森,長街兩旁圍觀的內城各府小廝家丁均屏息噤聲,人人都知盛京出大事了。
暮青在街尾勒馬,遠望城門,怔愣無言。
元隆十九年,正月初一,太皇太后懿旨為帝立后選妃。
正月十五,帝忽召行宮男妃回朝,寧寵男妃,不立后妃。
男妃回朝乃是大事,朝中事先竟半點風聲也沒有得到,帝王欽召回朝的男妃皆是多年前便被打入冷宮的,失寵的男妃們在冷宮里自生自滅多年,無人多顧,深夜自偏門出宮,奉旨急行近半月到了盛京,一路無一名宮人相隨,待到了盛京城外,御林衛奉旨帶著華車出城,將公子們接入車里,浩浩蕩蕩便進了盛京城。
這些公子都是當年朝臣們府上送入汴河行宮的人,有不受寵的庶子,有從民間買入府中訓導過的,時隔多年回京,一時無處安置,便安置回了各家朝臣府中。
太皇太后剛下了懿旨要為帝選妃立后,帝王便將男妃從行宮召回,此舉可謂當著天下人的面扇了太皇太后一個耳光。
男妃進城那一日,太皇太后上元宮宴都沒有出席,聽說是氣病了。朝中文武卻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愁,喜的是圣上好男風,男妃們回了京,選妃之事許會擱置,憂的是太皇太后動了怒,不知會如何處置這些男妃,也不知是否會遷怒各府。
這晚的上元宮宴氣氛古怪,本想大宴五胡使節,到頭來卻誰都沒了心思。
宮宴早早散了,元相國去了太皇太后宮中,今晚又是個不眠夜。
而都督府后門,一輛不起眼的馬車停下,過了會兒,上來一人,往城外而去。
馬車在內城北街的一家鋪子后門停下,暮青隨步惜歡進了院兒,見房廊下掛著的燈籠上寫著“榮”字,便想起前些日子步惜歡給過她一張刺月門在盛京的暗樁,其中便有一家古董鋪,東家姓榮。
小廝戴著風帽,提著燈籠引路,一路半低著頭不發一言,到了庫房外將門打開便恭敬地退了下去。
庫房一角點著燈臺,當中跪著名青年男子,青衫青帽,半遮著容顏,似已等候多時。
“主上。”
“嗯。”步惜歡應了聲,眸光淡涼如水,漫不經心問,“備妥了?”
“回主上,已備妥。主上到了城門,自有人接應。”那青衫男子稟罷,手在地上青磚叩了兩下,屋里的博古架忽然一移,墻后便現出一間密室。
暮青瞧了那青磚一眼,忽覺手心被人捏了捏,抬眼時見步惜歡眸中有淡淡笑意,牽著她的手便進了密室。
密室里可見一條向下的石階,兩旁油燈引路,只容兩人并行。這密室比不得行宮密道精致,步惜歡牽著暮青的手緩步而行,華袖舒卷,步態優雅,好似腳下玉磚鋪路,眼前華殿高闊,又好似夜深空寂,他牽著她的手在明珠引路的廊下漫步,看盡人間富麗繁華。
暮青輕嘆,也就這人走條坑坑洼洼的黃泥路也能走得這般悠閑。
男子掌心溫暖,牽著她的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摩挲著,暮青被摸得癢,不由蹙眉盯了眼步惜歡。感覺到她的目光,男子低沉一笑,笑聲在逼仄曲長的密道里分外懶沉悅耳,撓進心里,纏綿不去。
“今兒城門口,戲看得可舒心?”笑罷,步惜歡問。
那日太皇太后下旨要他立后選妃,她心里不痛快,他知道,所以他密召男妃回京,如此她心里可舒服些了?
“你就不怕太皇太后一怒之下下旨殺了這些男妃?”暮青知道步惜歡想聽什么,她偏不提。
步惜歡一嘆,就知道從她嘴里聽句互訴衷腸的話比不讓她驗尸還難,心里嘆氣,他嘴上卻道:“她不會。我召男妃回京,天下人只會以為我荒淫不羈,不思龍嗣,不孝無道。我越是如此,元家越有理由廢帝,此舉雖在她意料之外,卻也于她有利,因此她會留著那些男妃,由著我胡鬧,受盡天下人唾罵。”
為了不讓盛京宮里得到消息,步惜歡挑了早些年就打入冷宮的公子們。但暮青知道,真正的男妃們早就死了,臉皮被剝,制成了人皮面具,如今戴著那些人皮面具的是刺月部的隱衛。當年被送去監視步惜歡的公子們,一朝回京,成了步惜歡安插在朝臣府中的眼線。他們不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才子書生,而是訓練有素的江湖殺手,這些人堂而皇之地進了朝臣府中,日后起事,將是控制朝臣的一把利刃!
步惜歡這一手棋下得漂亮,他十五歲起“好上男風”,此局精心布了十年,可謂計之深遠。
真是難為他了。
“當年那些被虐殺的宮妃是怎么回事?”暮青問。以步惜歡的城府,他應該能算到太皇太后會為他選妃立后,他等的便是這一日,將男妃們宣召回京,安排進朝臣府中。那么,太皇太后既有廢帝之心,為何要為他選妃立后?當年那些宮妃真的是步惜歡虐殺的?
“那是太皇太后的手段。”步惜歡冷沉一笑,“那時朝中還不盡是元黨,且我日漸長成,朝中漸漸有了與元家生了異心的,太皇太后便下了懿旨為我選妃。選妃是假,借機試探朝臣心意是真,但凡有將女兒送入后宮的,皆被元家視為異黨。我自知不可有聯姻之心,否則便有朝夕不保之險,那些女子入宮后我便不聞不問,只顧蹴鞠遛馬,終日玩樂。但她們還是死了,且皆是我自王府帶入宮里的太監所為,滿朝文武皆以為宮妃是我所殺,那八家朝臣恨我入骨,后來皆被遠遠發落了。自那以后,朝中便再無人愿將女兒送入宮中與我為妃,我亦不想聯姻,免得他日親政,除了一個元家,又來一個別家。于是干脆棄了這些,另辟蹊徑,自稱好男風,廣選天下俊美公子,年年下汴河。此舉帝譽盡毀,于元家廢帝之謀有利,太皇太后才不曾拘著我,只是暗地里送了不少人到我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