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來時天剛傍晚,回去時已是圓月當空。
月光灑來,霜白漫山,馬兒走得很慢,暮青倦倚著步惜歡,困意越發濃了。怪只怪夏風太柔,她未穿鞋子,光著腳丫子坐在馬上,山風撩著衣袂,腳心被風吹得有些癢。他的龍袍對她而言太過寬敞,山風灌入袖口,似攜了兩袖綿云,舒服得讓人想睡。
步惜歡低下頭,見少女裹著他的袍子,縱然玉帶系得緊,他依舊能窺見雪頸下的月骨和玉溝,衣裾乘風舒卷,隱約可見春指皓腕、玉足纖踝,白生生似玉,縱是清瘦也自含風骨。
他任她睡去,只將她擁得緊了些,輕提韁繩示意卿卿再慢些。
今夜還長著,且讓她多睡會兒。
馬兒識路,慢行于山間小徑之上,白駒神駿,璧人成雙,一套紅裳裝裹兩人,倒真像是月夜新婚,攜妻歸家。
歸途比來時顯得長了許多,暮青這一覺睡得沉,感覺到耳后輕柔的撓癢時還不想醒,皺著眉頭往后融了融,聽見身后傳來低沉的笑聲,男子胸膛微微震著,甚是擾人。
暮青睜開眼,見月懸江上,一艘麗舫停在江心,畫梁軒窗,喜字成雙。
暮青睡眼惺忪地盯著那喜字,一時分不清身在何處,是否夢醒。半晌過后,她才轉頭眺望遠方,見岸邊遠處軍帳如棋,十丈一座哨塔,火把星羅棋布,隱約可聞鐵甲靴兵之聲。
而她身居馬背之上,裹著一身龍鳳紅袍,一回頭便看見熏熏笑意如江月,無需月色醉人,那笑自醉人心。
暮青清醒了過來,想起步惜歡在谷中之言,雖心生歡喜,卻也心存疑惑。
“那船……”
“噓!”步惜歡笑著點點暮青的唇,目露贊賞之色,手往江心一指。
麗舫停在江心,船首船尾宮人寥寥。江風吹來,月影江波皺去,梁下燈籠輕揚,江中燈影成梭——美則美矣,卻不對勁。
此船若為圓房而備,理應候在江邊,為何步惜歡和她還沒到,船就駛去了江心?
暮青掃了眼身旁,見旁邊停著輛高闊的華車,正是她養傷的馬車。傍晚她下車時,馬車并非停在江邊,此時卻朝著江面,看上去就像是她和步惜歡已下了馬車乘著畫舫去了江心一般!
這念頭一生,暮青的心便沉了一下,剛要回頭,忽聽一道行船的軍號聲自上游傳來!
七艘小舟乘著月色清風而下,長箭般刺向江心,駛近畫舫之時,小舟見旗號而動,先呈弓型化成兩翼,后呈梭型將畫舫護在了江心。待七艘小舟停住,暮青定睛細看,見舟上內外兩側交錯列有盾兵和弓兵,中列另有數名輕裝待命的水兵,如此調兵,攻防兼備,岸上與江上的敵情皆可兼顧。
“今夜興許有亂,不得不防。”步惜歡嘆道,“到頭來還是要讓娘子屈就馬車了。”
“你又說這話。”暮青收回目光,淡淡地道,“若是兩情相悅,縱是陋舍草屋又有何妨?”
她心里已經有數,因此不再多問,說罷便撐著馬鞍一躍而下,只是未能如愿落到地上,而是落在了一人的懷里。
步惜歡神鬼不覺地下了馬,穩穩地將暮青抱在了懷中,江風吹起衣袂,暮青覺出腳心微癢,這才想起自己沒穿靴襪。
這江邊未經打掃,遍布亂石雜草,卿卿乃塞外神駒,體態比戰馬還要高駿,她一躍而下若不防備,興許便會傷著腳。步惜歡心有余悸,欲斥又不舍得,只好忍下,淡淡地道:“娘子的傷好利索了,手腳甚是麻利,為夫理應開懷才是,可是今夜你我圓房,為夫還是希望能將娘子抱入洞房。”
暮青悶不做聲,她不覺得自己下個馬都能摔著,但更不愿為此小事惹步惜歡不快,于是不辯,只盼他早早消氣。
她這破天荒的順從之態像極了剛過門兒的小媳婦,叫男子忍俊不禁,想笑又覺得不解氣,欲瞪她又覺得無可奈何,百味繞在心頭,最終只化作一聲長嘆——她睡意惺忪之時都能發現江心的畫舫有疑,自己赤足之事倒忘得一干二凈,看來她的余生離不開查案,而他的余生少不得要為她操心瑣事。
暮青聽見嘆氣聲,想示好又不知該如何做,只好松開步惜歡的衣襟笨拙地撫了撫,也不知想撫平的是他的心還是那被她揪出來的衣褶子。
步惜歡噗嗤一聲就笑了,“行了,沒真惱你!”
說話間,他輕輕彈指,夜風忽向江面吹去,馬車的門無聲無息地開了。
步惜歡將暮青抱進了車內,絲毫不擔心被人窺見,他的五識靈澈,附近有無探子刺客自能憑氣息感知,此刻周圍皆布有隱衛,再遠之處若有探子,目力也難及此處。
暮青坐進馬車里時望了眼江心,見江波逐舟,將士們軍姿如松,畫舫里點亮了一盞紅燭,一對璧影映在窗上,不知是誰在演一場江上成親的戲。
暮青望著那窗上的風景怔怔出神,無意識挪向馬車里面,忽然感覺坐在了什么東西上。
她摸到了絲滑綿軟的錦被,摸到被面上細密的針腳,卻摸不出被下鋪著何物,只覺出有些硌人,不察之下坐在上頭,被下傳來幾聲碎音。
步惜歡坐了進來,順手關上了馬車的門,一片月光被拒之門外,卻有一片月光灑落窗前。
圓月高懸,粼粼江波映入雕窗,油紙泛黃,剪喜貼窗。紅燭未燃,幸得月華普照,得見窗下疊有明黃緞子和朱紅彩緞的喜被,窗旁掛有喜聯羅幔,一對新人盤膝對坐,她坐在新被上,被面滿紅,團團金繡,雙喜四福,龍鳳呈祥,身后擺著龍鳳喜枕,枕旁靜靜地躺著一柄玉如意,結了喜綢,墜了香囊。四周角落里更擺有精致的瓷瓶寶器,畫著百寶如意、牡丹花卉,盛著香果糕點、美酒玉杯。
馬車里雖遠不及宮闕富麗高闊,卻儼然洞房福地,大婚該有之物不能說一樣不缺,要緊之物卻都齊備了。
“娘子不瞧瞧被下之物?”步惜歡笑吟吟地看著暮青,欣賞著她怔愣的模樣,她眸底那宛如人間煙火般的絢爛神采牽動著他心底最深處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