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江后,汴都城里多了三座王府——瑞王府、瑾王府和狄王府。
步惜晟雖是步惜歡的庶兄,但一脈所出,其嫡子是正經的宗室子弟,于是便封了瑞王,賜居瑞王府。
巫瑾幼時為質,在南圖尚無封號,他的王府便仍稱瑾王府。
如今,關外雖已無五胡狄部,但呼延查烈是狄王的血脈,便封了狄王,暫居于狄王府。
暮青沒許人通稟,徑自進了狄王府,在后花園西側的練武場尋見了呼延查烈。都已經晌午了,小家伙還在練武,他穿著一身黑色的武者袍,手中握著把寒光凜凜的小彎刀,劈劃挑刺,有模有樣。
“嗬!”只聽呼延查烈忽然暴喝一聲,刀光掠眼而過,刀痕累累的木樁上頓時飛起一片木屑,擦鬢而過,射落臺下。
練武場上布有木樁陣,高低粗細各有不同,一人立在陣中,單足點樁,穩如泰山。那人居高臨下地看著呼延查烈,面容冷峻,秋日當頭也暖不化一身拒人千里的冷厲氣息。w.xqqs⑧.coΜ
“錯了!”月殺冷漠地道,“正午用刀,須忌平直。我教你的刀法,不是熟記招式便可御敵,白天出刀須分晨午,月下用刀須觀望朔。只憑蠻勇,不思活用,你就算學會了天下第一的刀法,也不過是花架子。”
呼延查烈本有欣喜之色,聽見月殺的話后不由懊惱地皺了皺眉,調整角度,再次出刀。
這一回,他沒再出錯。
月殺道:“傍晚加練一個時辰。”
“是!”呼延查烈單手握拳置于心口,朝月殺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謝師父教導!”
月殺足尖用力一點,仰身翻下練武臺,正落在暮青前方。他轉過身來,跪下行禮,“參見皇后娘娘。”
呼延查烈看見暮青,幾乎是從練武臺上沖過來的,到了人前才發覺喜怒過顯,不由將刀一收,不冷不熱地問道:“你怎么來了?”
暮青笑了笑,并不戳破他的心思,只道:“我本以為來晚了,錯過了午膳,不過看來并不晚。”
小家伙一聽,喜色點亮了藍眸,接著卻皺了皺眉,嫌棄地道:“王府的廚子做的烤羊腿難以入口,離草原風味差得遠,他真的在西北待過嗎?”
渡江后,暮青擔心呼延查烈在江南吃住不慣,便命人在汴都城中尋找會做西北菜的廚子,但江南百姓安居已久,少有去過西北的,只有一些廚子在西北軍來江南征兵時跟著學過幾道西北菜,于是便從其中挑了兩個手藝好的進了狄王府。
看來狄王殿下很不滿,這牢騷憋了有段日子了。
暮青道:“就算是西北的廚子,也做不出正宗的草原風味,何況這兩個廚子只是學做過幾道西北菜?你若吃不慣,不妨讓他們做些正宗的江南菜嘗嘗。”
呼延查烈一臉嫌棄,“江南菜本王嘗過,太好看,好看的菜只有女人愛吃,怎么能養得壯男人?”
暮青氣得發笑,真不知這孩子長大后能嘴毒成什么樣兒,她淡淡地道:“那是你不餓,若真餓了,什么菜都可飽腹。我現在就餓了,倒想嘗嘗那難吃的烤羊腿。”
說罷,她徑自往花廳去了。
呼延查烈在后頭跟著,語氣擔憂地悄悄問月殺:“師父,午膳有烤羊腿嗎?”
月殺冷漠地答:“我不管廚房的事。”
暮青在前頭聽著兩人的話,不由揚起嘴角。她在宮中無需月殺保護,考慮到呼延查烈將來可能會回關外,于是便命月殺到狄王府來教他武藝,這孩子性子孤僻,她希望自己身邊的人能讓他覺得親切些。今天看來,他們兩人相處得……還不錯?
正想著,一抬眼已看見了花廳,花廳外有個婢女正在當差,見了她頓時露出驚喜的神色,遠遠的便跪拜道:“奴婢香兒,叩見皇后娘娘!”
暮青快步上前將香兒扶了起來,問道:“在王府可還好?”
“一切都好,謝皇后娘娘!”香兒福身回話。
這時,呼延查烈和月殺也到了花廳,小家伙經過暮青身邊時嘟囔了一句,“這原先是誰的丫頭?勤快是勤快,就是嘴碎了點兒。”
香兒聽了,一臉苦笑。
“她是姚惠青的婢女。”暮青也不管呼延查烈還記不記得姚惠青,兀自對香兒道,“江北那邊已有消息傳來,你家小姐還住在都督府里,衣食不缺,只是不能出府。她的傷已經好了,有御醫定期到府里為她診脈,是個專門在御前請脈的老御醫,可見元修待你家小姐還不錯,也很謹慎。那老御醫是他信得過的,不會輕易被人收買,加害你家小姐。你放心,雖然現在想把她救出來不是件易事,但只要有機會,我是不會放棄的。”
姚惠青所身處的局勢其實比暮青告訴香兒的要復雜得多。
元修是新帝,而步惜歡剛親政,故而北燕和南興兩個朝廷的情況有些相似,新帝需要提拔一些親信,即所謂的新貴來跟世家大族對抗,此乃制衡之道。元修鐵腕治國,啟用的人里除了沈明啟,還有姚仕江之流。他大用奸佞之輩,看似令人憂心,實則不然。大姓豪族,江北居多,欲行新政,阻力要比江南大得多。元修想穩定朝局也好,想為日后的治國之道鋪路也罷,現在都必須任用一些能吏,而忠正之人往往仁厚,不及佞臣敢為。所以,眼下啟用沈明啟和姚仕江之流對打破江北根深蒂固的局勢是有好處的。
民間有句老話,叫卸磨殺驢。奸臣想用時最得力,要殺時也最無顧忌。縱觀青史,甘愿為刀的臣子沒有幾個善終的,這些人大抵也知道自己干的壞事太多,說不定哪一天就會被滅口,所以無不極力地往后宮安插勢力,希望能與皇帝聯姻,以保全自己。
姚惠青“嫁”進都督府后,姚家便與她斷絕了關系。聽說,盛京大亂那夜,元修宣見姚仕江,姚仕江還想把姚惠青帶回府里家法處置。但現如今,姚家卻變了態度。
元修登基之后,朝中自然有勸他立后納妃的聲音,當初元敏曾為元修訂了一門親事,即寧國公的孫女寧昭郡主。可這位郡主卻涉嫌縱容貴女殺害盛京府尹之女鄭青然,兇手雖不是她,她的閨譽卻受了很大的影響,此后就一直深居在府里,纏綿病榻,郁郁寡歡。北燕朝中有希望元修奉行孝道立寧昭為后的聲音,也有抨擊寧昭品性不端,勸新帝另擇良后的聲音,百官盯著后宮,情形與南興這邊可謂如出一轍。
聽說,元修將所有奏請立后的折子都留中不發,明顯有空置后宮之意。但他對誰都無意,卻偏偏愛去都督府,而都督府里如今只有一個姚惠青,盛京城中自然就盛傳元修對姚惠青有意。
朝中抨擊姚惠青的折子多如雪片,姚仕江一改對自己這庶女的態度,舉全族之力保她,心思顯而易見。
姚惠青足不出府,卻已卷入了前朝后宮的利益之爭里,好在元修將都督府保護得很好,里面的人出不來,外頭的人也進不去,至今姚家的人都沒能見到姚惠青,她暫時不會受外界所擾,但日后就不知道了。
現在,北燕朝中不知有多少眼線盯著都督府,想把姚惠青救出來難如登天。
暮青怕香兒擔心,這些事便按捺未提,只報喜不報憂。
香兒聽后,抹著眼淚道:“奴婢相信皇后娘娘!”
暮青淡淡地笑了笑,“傳膳吧,狄王年幼,正是長身子的時候,用膳當按時,平時要多勸。”
“奴婢可不敢,您沒聽見狄王殿下剛剛說奴婢碎嘴嗎?”香兒嘴上發著牢騷,腿腳卻比誰都麻利,轉身便出去傳膳了。
廚房在后院兒,香兒穿過游廊,剛進后花園,前面忽然閃出一個人來!
香兒啊的叫了一聲,大喊:“有刺……”
“哪個刺客會被你這個笨丫頭發現的?”那人有點兒惱。
香兒定睛一瞧,見擋路之人竟是血影,頓時拉長了臉,“怎么是你?”
血影嘖了兩聲,“見了恩公,就這態度?”
“恩公?”香兒嗤了一聲,當初要不是血影硬生生地將她扛走,她就能留下來陪小姐了。這些日子以來,她總在想,如果當時能掙脫開,小姐現在就不至于孤身被困了。她苦惱自責,卻無濟于事,而受人之恩又是不爭的事實。
“難道不是?”血影的眉毛挑得跟刀似的。
“是是是。”香兒難以否認,只好規規矩矩地福了福身,“奴婢謝恩公的救命之恩!”
“這才對嘛!”血影立即喜笑顏開,尋思著若按江湖規矩,理應還有后半句。
卻聽香兒道:“恩公,您擋著路了,奴婢要去傳膳了。”
“……”傳膳?
沒等來后半句,血影神色古怪地端量著香兒,只見這丫頭很有耐性地與他對視著,那神情卻似在說你怎么還不讓開。
“咳!”血影咳了聲,正色道,“別怪小爺沒提醒你,你這丫頭可不大懂規矩。”
香兒一聽就冷了臉,她是丫鬟,說她不懂規矩便是說小姐沒調教好她,連累主子可是大錯,“奴婢愚鈍,不知何處失了禮數,還望恩公指正。”
血影不解她怎么翻臉比翻書還快,猶自說道:“受人救命之恩,一句謝謝便能抵了?你也太不誠心了。”
“那敢問恩公,怎樣才算誠心?”
“當牛做馬!以身相許!”
“……”噗!
香兒默然半晌,沒繃住笑意,噗嗤一聲便笑了出來,笑聲銀鈴兒似的,漸漸笑彎了腰。
“有何可笑的?”血影有些惱,此乃規矩!這丫頭手無縛雞之力的,他也不用她當牛做馬,她要是說一句以身相許,他就勉勉強強地收了。
“恩公,人言大恩不言謝,何況奴婢是言謝了的。”香兒皮笑肉不笑地看著血影,一副“您病得不輕”的神情,“奴婢以為,恩公應是忘了一件事,奴婢是小姐的丫鬟,即便當牛做馬,也是給我家小姐當牛做馬,小姐不把奴婢指給恩公,奴婢可不敢自己做主。再說了,奴婢也沒有嫁人的打算,即便要嫁,也要嫁都督那樣的人。”
“都督?”血影竟然懵了一下,“你是說……皇后娘娘?她可是女子!”
這丫頭真有磨鏡之癖?
香兒心情很好地撫了撫花釵,笑得甜美,“連女子都不如男子,誰人愿嫁?”
“……”這話似乎有理,可是好像哪里不太對?
血影正深思,香兒抬手撥開他,大搖大擺地辦差去了。
午膳沒有烤羊腿,但有兩道西北菜,風味離在軍中嘗到的確有些差距,但也不難下咽。呼延查烈只是嘴毒了些,用膳時倒也不挑剔,連廚子做的江南菜都吃了不少。許是習武的原因,他的飯量著實不小。
飯后,呼延查烈問:“你要在王府里午歇嗎?”
暮青本想去趟瑞王府,把劉黑子的婚事托付給老王妃高氏,但看到呼延查烈滿含希冀的目光后,她竟心頭一軟,答應道:“好,你幫我安排可好?”
難得這孩子肯親近人,瑞王府之行改日也無妨。
“好!”呼延查烈難掩高興,剛答應下來,便真像個主子似的去安排了。
他住在景瀾院,暮青便被安排在了景瀾院的東廂里。
香兒被派來東廂聽用,“王爺說他自個兒能睡,用不著奴婢服侍,讓奴婢來服侍皇后娘娘。”
暮青笑了笑,見窗臺上插著一枝木芙蓉,微風搖著紫葉,花開得正紅。難得閑暇,暮青卻睡不著,在榻上歇了片刻便起身出了東廂,悄悄地來到了主屋窗前。
許是習武累了,呼延查烈竟已睡著了,暮青在窗外靜靜地看著,心頭不由生出些許暖意和不舍。
要走了,她該怎么跟這孩子說呢?
此去太險,她不能帶著帶著這孩子同行,他生性敏感,防備心重,渡江之后,處境不再如從前那般險惡,性子難得開朗些了,若知道她要走,會不會有被遺棄的感覺?
暮青知道呼延查烈比同齡的孩子老成,但年少老成的人往往有著更敏感脆弱的內心,她委實不愿傷害這孩子。
在窗外站了半個多時辰,暮青還沒想好該怎么說,呼延查烈便睡醒了。
下午是他讀書習字的時間,他的大興話說得越來越好,字卻剛練不久,暮青寫得一手好字,便在書房里指點了半日,她平時忙,來狄王府時總不能久留,今天難得待了半日,呼延查烈看起來很歡喜,習字時頗為用功。越是如此,暮青那句要走的話就越說不出來。
月殺罰呼延查烈傍晚多練一個時辰的武藝,小家伙約莫晚膳前一個時辰才擱了筆奔去練武場。
暮青一同前往,在中午來時的樹下觀望,見天色已晚,便尋思著今日是否暫且回宮,改日再提要走之事。
正猶豫不決,忽聽有人道:“要走了,怎么也沒見你對為夫這么不舍?既然喜歡這孩子,不如別走了,咱們生個孩兒可好?”
暮青回頭,見漫天紅霞燒入廊中,步惜歡踏著紅霞而來,到了樹下,抬手撥枝一笑,指尖微粉,人似玉仙。
“你怎么來了?”暮青問。
“娘子一日不在,為夫獨居老宅,悶得慌,只好出來走走。”步惜歡笑道。
老宅?
暮青失笑,沒好氣地道:“知道得倒挺快。”
“出了這么大的事,陸笙哪敢不奏?”步惜歡的語氣懶洋洋的,一樹陰涼下,眸光蕭寒。
馬氏被收監后,陸笙連刺史府都沒敢回,直接便進宮稟奏了。
“事情既已處置妥當了,你就別惱了。”暮青學著某人哄她的招數,把手探入步惜歡的袖下,在他的掌心里捏了捏,又捏了捏。
“若不是你處置的,那罪婦就當問斬!”
“嗯。”暮青也不爭辯,一副你說的對的樣子,倒叫人覺得有幾分寵溺的意味在其中。
步惜歡果真受用,唇邊噙起淡淡的笑意來,反握住暮青的手道:“你不覺得受了冒犯便好,回頭兒為夫命工曹修葺一下老宅,省得娘子嫌棄,日后去了南圖不愿回來了。”
“……”暮青無語,頭突突的疼,這人小肚雞腸的毛病看來是改不了了,也不知這回會被記多久。
“你要去南圖?”這時,一道稚嫩的聲音傳來,暮青循聲望去,才見呼延查烈和月殺已在近前。
兩人原本候在一丈外,但步惜歡說話并未刻意壓低聲音,呼延查烈聽見暮青要去南圖后便跑了過來。
月殺見禮道:“屬下參見主子!”
“嗯。”步惜歡淡淡地應了聲,轉頭看向暮青。
她還沒說要走的事?
暮青嘆了一聲,心道該來的總歸要來,于是蹲下身來平視著呼延查烈道:“過幾日我要到南圖走一趟,路上有險,不能帶你同去,你就在王府里好好習武,我會盡早回來的,好嗎?”
暮青不敢說此行無險,呼延查烈定然已知南圖遣使送來國書的事,如若騙他,只怕會起到反效果。饒是實言以告,她仍擔心他的反應過于敏感和激烈。
呼延查烈默然良久,眼里涌動的情緒讓暮青不忍久看,但接下來小家伙的反應卻出乎她的意料。他沒惱,也不鬧,甚至沒有理她,反而仰頭看向了步惜歡,問道:“你們不是成親了嗎?”
步惜歡垂眸瞧著他,懶洋洋地答:“是啊。”
“你們成親有半年了。”
“是啊。”
“那她怎么還不生孩子?”呼延查烈掃了眼暮青的肚子。
暮青剛起身,聽聞此話踉蹌了一下,竟有些懵。
步惜歡眼疾手快地扶住暮青,淡淡地看了眼呼延查烈,揚眉問:“狄王想說什么?”
呼延查烈一臉鄙視,很懵懂地問道:“我們草原男兒要是成親這么久,早有個孩兒在女人的肚子里了,你們大興人要久一些嗎?”
月殺皺了皺眉頭,這小子什么表情!
“是啊。”步惜歡卻氣定神閑地噙起笑來,意味深長地道,“大興男兒是要久一些。”
月殺:“……”
“……喂!”暮青忍無可忍,眼神刀子似的在步惜歡身上抹了一個來回。
什么久一些!教壞小孩子!
再說了,剛剛不是在說去南圖的事嗎?怎么就扯上了這些亂七八糟的?
暮青見呼延查烈一副信以為真的樣子,不由耐著性子問道:“為何問及此事?”
小家伙眼神飄忽,小聲道:“你肚子里若是有個孩兒,就去不了南圖了。”
暮青怔住,心里忽然涌出些酸的甜的滋味,“我答應你,一定會照顧好自己的,好嗎?”
“本王不信!你那么蠢!”呼延查烈癟著嘴,像被拋棄的小狼,喊道,“你能不能不去送死?總做蠢事!”
暮青默然良久,伸手將呼延查烈擁進了懷里。她仍不習慣與人親近,但此舉近乎本能,起初護著這孩子是為了兩國的未來,如今打從心底里喜歡他,她希望他此生能多得一些關懷,少一些不快樂。
呼延查烈也不習慣與人親近,卻沒有推開暮青。
阿媽死后就沒人抱過他了,他記得阿媽身上總有股子濃郁的香氣,那是只有狄部最尊貴的女子才配得上的桑蘭香。而她的身上卻聞不見脂粉香,只有股子淡淡的藥香,清涼醒神,似風拂過草尖兒時留下的清香,讓他想起最懷念的草原。
哭很丟臉,呼延查烈卻還是哭了出來。暮青沒有出言安慰,只是輕輕地撫著他的背,耐心地等待。
等了許久,小家伙的情緒漸漸平復了下來,許是覺得哭相難看,他仍不肯從她懷里出來,只是悶聲問道:“你何時回來?”
“事情辦好了就會回來。”
“回來了就會生孩子嗎?”
“……”怎么又是生孩子!暮青懵了片刻,她發現自己斷案無數,竟跟不上這孩子的思維。
步惜歡垂眸低笑,一身斑駁樹影,滿目柔情無涯。
她這性子,竟拿孩子沒法子,倒叫他越發憧憬三年兩載之后的光景。
“朕的皇后何時生孩兒與狄王何干?”步惜歡見暮青一臉郁悶之色,不由替她問道。
呼延查烈抬起頭來,目光認真地看著步惜歡,“你們生個女兒,本王娶她做大遼閼氏!”
“……”步惜歡皺了皺眉頭,見呼延查烈的小臉兒上淚痕未干,鼻子下還掛著兩行大鼻涕。
暮青也愣了,未待開口,步惜歡便一口回絕了。
“朕不準。”
“為何?”小家伙擦了把大鼻涕,急急地表態,“本王一定會殺了呼延昊,即大遼汗位!本王若娶公主,可助陛下踏平北燕,收復河山!”
北燕地處南興與大遼之間,倘若兩國聯姻,南北興兵,則北燕必危。
暮青并不驚訝呼延查烈能說出這番話來,但她卻皺起了眉頭,“你若有此打算,這婚事本宮也不能答應。”
呼延查烈愣了愣,暮青在他面前從不自稱本宮。
“當初在麥山上,本宮對你說的話,你可還記得?”暮青放開呼延查烈,目光寒得讓人想起那夜山上凜冽的風,和那一番推翻他信仰的話,“王道務德,不來不強臣,霸道尚功,不伏不偃甲,你答應過本宮不學呼延昊。”
“誰想學他!”呼延查烈惱得直跺腳,一副委屈之態,“本王是想幫你!”
他的阿媽雖然死了,但依舊是他的阿媽,他不能認別的女人為母親,但如若他娶了她的女兒,她就是他阿媽!若她是他的阿媽,他就能理所應當地幫她了!
暮青并不知一個孩子心里能有這些彎彎繞繞,卻看得明白呼延查烈眼里的委屈,于是滿目寒霜終被溫柔所化,歉意地道:“我誤會了,抱歉。還有……謝謝。”
呼延查烈把臉撇去一旁,一副本王才不稀罕的樣子。
暮青繼續道:“你的心意我領了,北燕也好,南興也罷,若百姓安居樂業,又何必興兵?收復河山乃帝王之業,澤被子民亦是帝王之責,為圖大業妄動干戈,收復一片焦土,又意義何在呢?”
呼延查烈聞言不由眉頭深鎖,顯然這話對他而言有些深奧,尚需琢磨參悟。
“狄王。”這時,步惜歡也開了口,他倚樹而立,晚風殘霞挽照著衣袂,人在樹下,卻似立在霞端,“北燕那半壁江山是朕棄的,收或不收乃朕之意愿,能否收回看朕的本事,無需外邦襄助。即便朕與人結盟,也絕不會將妻女當做政治籌碼,更不會為公主擇一個將妻女當做政治籌碼的男子為婿,你懂嗎?”
呼延查烈仰著頭,二人對視,有一瞬間,他竟當真生出仰視之感。
暮青的話有些深奧,步惜歡之言卻易懂得多,呼延查烈默然良久,忽然以拳心抵住心口,鄭重其事地道:“嗯!待本王殺了呼延昊,一定會當個好皇帝!到時再向公主求親!”
步惜歡不見答應,也沒說不準,只是笑而不語。
暮青看著兩人,既感動又覺得古怪。她和呼延查烈相處的日子雖短,但有幸聽見他說要做個好皇帝,看著他仰著小臉兒,藍眸里映入紅霞,似乎讓她看到了一個燦爛的未來,這滋味叫人心暖,可又說不出的古怪,畢竟……瞧這兩人說得煞有其事的,好像未來真會有個公主似的。
公主在哪兒呢?為何她都不知道,這一大一小兩個男人能談論得這么起勁兒?
正當暮青要打斷兩人時,步惜歡笑吟吟地看了過來,問道:“為夫也想嘗嘗狄王府的廚子的手藝,今夜就在王府用膳可好?”
暮青聞言抬頭看了看天色,“不回宮去?”
“今兒是初一,街上有廟會,帶你去逛逛。”
渡江之后,汴都宵禁,只有每月的初一十五,百姓夜里可以走出家門,賞燈游玩。
暮青好些年沒逛廟會了,而呼延查烈從未見過中原廟會的盛況,暮青當下便決定帶他一起去逛逛。
晚膳過后,月影在王府外備好了馬車,暮青牽著呼延查烈的手一同上了車,步惜歡卻遲遲未來。
天色已黑,書房里未掌燈,步惜歡垂眸看著窗臺,緩緩地撫上一片蘭葉,似撫著一柄青劍,音調淡而涼,“可有思過?”
月殺跪在暗處,回道:“屬下護主不力,依照門規本該處死,主子既然留屬下一命,屬下愿將此命交給皇后殿下!”
“哦?”步惜歡低頭賞蘭,不置可否。
月殺沒有吭聲,只是跪著,只是候著。
“朕還能信你嗎?”
“能。”
“朕若不信呢?”
“那主子一定會命一個信任之人護衛皇后娘娘前去南圖,屬下便暗中跟隨,多一人護衛,便多一分保障。”
“哦?”步惜歡漫不經心地折了片蘭葉在指間把玩,指尖涼得春冰似的,“朕不信你,你的命便沒用了,朕還以為你會自裁。”
月殺跪著沒動,語氣平靜無波,“主子留屬下一命,屬下就不能白死,死要死得其所。皇后娘娘歸來之日,若屬下還活著,再自裁不遲。”
書房里靜了下來,窗前似有暗流涌動,讓人不敢驚破。
半晌,步惜歡問道:“你跟隨朕多久了?”
“回主子,八年。”
“從今往后,你不再是刺月門的人,朕也不再是你的主子了。”步惜歡隨手將蘭葉棄之一旁,負手望向窗外。
月殺一聲不吭,不見喜悲。
只聽步惜歡接著道:“從此以后,你便是神甲軍大將軍,朕賜神甲軍為鳳衛,你身為統領,她便是你的主子。”
“是,屬下……遵命!”月殺叩首,久久未起。
這大半年來,主子待他看似疏離,其實用心良苦。他跟了主子八年,太清楚主子的脾性,主子若不信他,南下途中就不會命他看守人質,渡江之后也不會把狄王府的安全交給他了。他辦差不力,本該依照門規論處,主子卻明貶實保,直到今日還在保他。他剛說自裁,主子便將他逐出了刺月門,不是組織中人,便不必再受門規處置。
他跟了主子八年,主子不想殺他,疏離他,以皇后的名義安置他,都不過是為了尋個借口服眾罷了。
這是他最后一次自稱屬下,從今往后,天下間沒有月殺,只有越慈了。
“明天起,血影會接替你在狄王府的差事,你這幾日就著手準備吧。”
“是。”
步惜歡望了眼窗外的天色,轉身走了過來,書房的門吱呀一響,他停住腳步,“此去南圖,朕把她的安危交給神甲軍,交給你了。記住,如遇大險,不惜一切代價,帶她回來。”
步惜歡出府時,暮青和呼延查烈正在馬車里說著話,簾子一挑,話音頓住,只見車內昏昏不辨人顏,女子與稚子相伴而坐,仿佛歲月入畫來,叫人不由有些失神。
暮青沒問步惜歡為何來遲,只與呼延查烈讓了讓,叫他上了馬車。
江上封著,畫舫靠在岸邊,江上燈影隨波,街上火樹燭龍,人間熱鬧迷人眼。
孩子們圍著糖人嬉鬧,暮青買了只糖人塞給呼延查烈,隨即牽著他的手往旁邊的攤子前一站,在琳瑯滿目的面具里挑了挑,說道:“勞煩老伯取這三只。”
“哎!姑娘稍候!”老漢笑瞇瞇地取了面具,遞來時不由一怔。
只見一對璧人立在攤子前,好似神仙眷侶。
步惜歡見老漢失神,不由笑著放了錠銀子下來。
老漢連忙擺手,“這位公子,三十文就夠了,您這錠銀子……小的可找不出那么多。”
這錠銀子都夠買下他十個攤子了!
步惜歡負手笑道:“無需找了。”
老漢大喜,心知眼前之人非富即貴,見暮青雖然牽著個孩子,卻還梳著姑娘的發式,便以為二人尚未成親,于是接了銀子笑道:“多謝公子!公子與姑娘定能喜結連理早生貴子!”
步惜歡垂眸一笑——嗯,一錠銀子換一句早生貴子,倒是值。
暮青卻看了老漢一眼,糾正道:“我不是姑娘,我和這位公子已經成親了。”
“啊?”老漢一時沒反應過來。
“他是我的夫君。”暮青掃了眼身后不知何時聚集起來的人群,在或驚艷、或癡迷的目光里宣示主權。
步惜歡沉醉在那句夫君里,滿腹柔腸皆作春意,眸波醉人。
老漢忙打了自己一嘴巴,賠笑道:“瞧小的這眼神!公子和夫人真是神仙眷侶,小公子真是可愛伶俐!”
呼延查烈一身中原人的打扮,夜里燈火雖盛,他低著頭,不大容易被人看出異族之貌來。
暮青沒再糾正,淺笑著蹲下身來,見呼延查烈滿嘴糖色,便拿出帕子為他擦了擦,而后為他戴上了面具。那面具是只大花老虎,圓胖可愛,呼延查烈一戴上,頓時如街市上追鬧玩耍的孩童一般,添了幾分稚氣。
暮青給自己挑了個判官面具,隨即牽著呼延查烈的手走入了人群里。
步惜歡端量著剩下的那只兔子面具,神色有些古怪,一抬眼,暮青已在燈火斑斕之處,手中牽著個幼童,那幼童手里拿著個糖人,小步子邁得有些別扭,耳根微微地泛著紅。
他忽然便不想放她走了,想把她好好地留在身邊,月月年年,與她看這人間熱鬧繁華,而不是把她送入險境里,一旦離去,禍福難料。
但他們身為帝后,可以在家事上任性,卻不可不理國事,更何況止戰不僅僅是為了百姓,也是為了他們自己。既是為了自己,自要自己爭取。
分離的那一日,步惜歡希望來得慢一些,再慢一些,但終究還是來了。
十一月初十,巫瑾趕回汴都城,與南圖使臣相見。
十一月十一早朝,巫瑾稟奏賑災之情,步惜歡宣布由神甲軍護送巫瑾及南圖使臣回國,視察災情及吏治之事將交由皇后,鳳駕將擇日啟程南下。
百官聞旨嘩然,皇后干政之議復來,卻因刑曹尚書傅民生、兵曹尚書韓其初的支持,殿閣大學士秋儒茂、工曹尚書黃淵、督察院左督御史王瑞的幫腔,以及襄國公何善其的沉默,而沒能掀起多大浪花來。
南圖國君病重,巫瑾不敢耽擱,定于十二日一早啟程,而鳳駕南下視察吏治則倉促不得,御林軍、儀仗隊、隨行的官吏、宮人等等,準備尚需時日。
然而,舉朝上下,只有少數帝后的親信知道,鳳駕南巡只是個幌子,皇后將秘密前往南圖。
是夜。
承乾殿內,宮帳千重,云雨正濃。
秋風入了窗來,燭影也搖,人影也搖,龍床上斷斷續續地傳出低啞的話音。
“青青。”
“嗯?”
“不走了,可好?”
帳中無答音,許久后,暮青道:“我要在上面。”
香風撲出,春色溜出暖帳,但聽步惜歡笑了一聲,“娘子如此賣力,為夫更舍不得了。”
暮青不吭聲,只顧施云布雨。
步惜歡的手垂在榻旁,情到濃時不覺扯著春帳,細汗濕了手腕,“你這是……要走了,還得折磨為夫一回?”
“嗯。”暮青竟應了聲,“你最好被折磨得明日起不得身。”
步惜歡睜了睜眼,深情沖破迷離的情欲,剎那間明滅。她想悄悄地走,不想讓他送,怕他別時傷懷吧?
步惜歡闔眸一笑,深埋起苦澀與不舍,睜開眼時打趣道:“娘子若如此打算,此事還得為夫出力,不然明日起不得身的只怕會是娘子。”
暮青想了想,似乎真是如此。
而就在她稍停之際,香風再度撲開暖帳,春色溜出,行雨之人已改。
長夜漫漫,風馳雨驟總有歇時,心緒多愁,臨別難舍卻在濃處。
紅燭過半,帳中靜了下來,夫妻相擁,誰也不說話。
許久后,暮青先開了口,“阿歡。”
“嗯?”
“等我回來,我們生個孩兒吧。”
“好。”
二十兩銀子少是少了點,但放到現代也是八千到一萬塊。
而目前大虞朝一名普通士兵每月最多也就一兩銀子,一名百夫長每個月三兩銀子。
也許他會收吧。
另外,秦虎還準備給李孝坤畫一張大餅,畢竟秦虎以前可有的是錢。
現在就看他和秦安能不能熬得過今夜了。
“小侯爺我可能不行了,我好餓,手腳都凍的僵住了。”秦安迷迷糊糊的說道。
“小安子,小安子,堅持住,堅持住,你不能呆著,起來跑,只有這樣才能活。”
其實秦虎自己也夠嗆了,雖然他前生是特種戰士,可這副身體不是他以前那副,他目前有的只是堅韌不拔的精神。
“慢著!”
秦虎目光猶如寒星,突然低聲喊出來,剛剛距離營寨十幾米處出現的一道反光,以及悉悉索索的聲音,引起了他的警覺。
憑著一名特種偵察兵的職業嗅覺,他覺得那是敵人。
可是要不要通知李孝坤呢?
秦虎有些猶豫,萬一他要是看錯了怎么辦?要知道,他現在的身體狀況,跟以前可是云泥之別。
萬一誤報引起了夜驚或者營嘯,給人抓住把柄,那就會被名正言順的殺掉。
“小安子,把弓箭遞給我。”
秦虎匍匐在車轅下面,低聲的說道。
可是秦安下面的一句話,嚇的他差點跳起來。
“弓箭,弓箭是何物?”
什么,這個時代居然沒有弓箭?
秦虎左右環顧,發現車輪下面放著一根頂端削尖了的木棍,兩米長,手柄處很粗,越往上越細。
越看越像是一種武器。
木槍,這可是炮灰兵的標志性建筑啊。
“靠近點,再靠近點……”幾個呼吸之后,秦虎已經確定了自己沒有看錯。
對方可能是敵人的偵察兵,放在這年代叫做斥候,他們正試圖進入營寨,進行偵查。
當然如果條件允許,也可以順便投個毒,放個火,或者執行個斬首行動啥的。
“一二三……”
他和秦安趴在地上一動不動,直到此時,他突然跳起來,把木槍當做標槍投擲了出去。
“噗!”
斥候是不可能穿鎧甲的,因為行動不便,所以這一槍,直接洞穿了他的胸膛。
跟著秦虎提起屬于秦安的木槍,跳出車轅,拼命的向反方向追去。
為了情報的可靠性,斥候之間要求相互監視,不允許單獨行動,所以最少是兩名。
沒有幾下,秦虎又把一道黑色的影子撲倒在地上。
而后拿著木槍勒到他的脖子上,嘎巴一聲脆響,那人的腦袋低垂了下來。
“呼呼,呼呼!”秦虎大汗淋漓,差點虛脫,躺在地上大口喘氣,這副身體實在是太虛弱了。
就說剛剛扭斷敵人的脖子,放在以前只用雙手就行,可剛才他還要借助木槍的力量。
“秦安,過來,幫我搜身。”
秦虎熟悉戰場規則,他必須在最快的時間內,把這兩個家伙身上所有的戰利品收起來。
“兩把匕首,兩把橫刀,水準儀,七八兩碎銀子,兩個糧食袋,斥候五方旗,水壺,兩套棉衣,兩個鍋盔,腌肉……”
“秦安,兄弟,快,快,快吃東西,你有救了……”
秦虎顫抖著從糧食袋里抓了一把炒豆子塞進秦安的嘴里,而后給他灌水,又把繳獲的棉衣給他穿上。
天還沒亮,秦虎趕在換班的哨兵沒來之前,砍下了斥候的腦袋,拎著走進了什長的營寨,把昨天的事情稟報了一遍。
這樣做是為了防止別人冒功,他知道自己現在身處何種環境。
“一顆人頭三十兩銀子,你小子發財了。”
什長名叫高達,是個身高馬大,體型健壯,長著絡腮胡子的壯漢。
剛開始的時候,他根本不信,直到他看到了秦虎繳獲的戰利品,以及兩具尸體。
此刻他的眼神里面充滿了羨慕嫉妒恨的神色。
“不是我發財,是大家發財,這是咱們十個人一起的功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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