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三文日報》再發評論,對馬嘉植的奏疏,再行批駁。
刑部大堂之上,錢謙益又一次對馬嘉植進行提審。他引經論典,滔滔不絕,幾乎是將馬嘉植辯的無話可說。
馬嘉植面色漲紅,氣的搖頭又跺腳。
錢謙益是東林大儒,雖然很多人對他這一次的表現有所不齒,認為他不顧身份,親自下場和馬嘉植進行辯論,為皇帝的行事和政策做辯解,完全就是在“長君之惡”,少去了東林的風骨,但錢謙益畢竟是聲名在外,桃李滿天下,他對馬嘉植的辯叱,對天下輿論依然是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力。
而在辯駁之中,所謂的西洋邪說,也漸漸登堂入室,為更多的人所知曉。
江南的劉宗周聽聞之后,氣憤不已,親寫了一封信,令人送到京師,交給錢謙益。
“牧齋公,可記得“惟一意媚上,竊權罔利”的奸相嚴嵩嗎?”
當年,原本只是一個刑部尚書的嚴嵩,能夠忽然崛起,取代夏言,成為大明的首輔,并且持續掌權十幾年,靠的就是逢迎嘉靖帝。
但是嘉靖帝所喜歡的,不論對錯,嚴嵩都一意執行。
后來惡跡敗露,嚴嵩削籍為民,家產被抄,隆慶元年(1567年),87歲的嚴嵩貧病交加,在一片唾罵聲中死去。他死的時候,寄食于墓舍,既無棺木下葬,更沒有前去吊唁的人。《明史》將嚴嵩列為明代六大奸臣之一,稱其“惟一意媚上,竊權罔利”。
劉宗周將錢謙益比作嚴嵩,其實是一種相當大的侮辱你錢謙益上躥下跳,是想要做第二個嚴嵩嗎?
接了劉宗周的信,錢謙益倒也不敢怠慢,急忙寫了一封長信進行辯解,同時將信中的內容散播出去這封信不止是向劉宗周解釋,也是要向天下人解釋。
錢宅。
柳如是輕嘆:“劉宗周這般迂腐,見識怎么還不如我這個婦道人家呢?”
馬嘉植之案,在刑部緊鑼密鼓進行審理的同時,塞外茫茫草原之上,一支騎兵正在向北疾馳,風雪之中,裹著棉甲戴著皮帽的李定國不住的揚鞭,目光堅定無比……
十一月初。
隆武帝朱慈烺親臨講武堂江南將官第一期肄業禮,和即將肄業的將官幾面。
這其中,就有襄陽總兵黃得功,鳳陽總兵劉良佐,鄖陽總兵王恩光三位赫赫有名的總兵。
張獻忠覆滅之后,江南平息,朝廷在嚴令史可法、馬士英整飭各地兵馬、留強汰弱、實行京營軍制的同時,也將江南總兵一級的將官召到京師,進入講武堂學習一來,這些人走后,史可法可以不受掣肘的整訓兵馬,二來,在朱慈烺的認知里,領兵武將的素質,是非提高不可的,現在江南平息,將他們調到京師學習,繼而選派有用之人調到遼東使用,是當務之急。
對于武將進入學堂學習,朝中是很大意見的,有明一代,都是以文統武,武將不需要有什么學習,不識字甚至是最好的,只要聽從指揮、作戰勇猛就可以了,從左良玉到黃得功都是如此。
但今上繼位之后,在京營正式成立了講武堂,培訓京營各級將官,傳授兵法和治軍之道,非是軍功升任千總的,都得在講武堂學習一年,方才有實際領兵的機會。
這實在是開天辟地,從未有過的做法。
從一開始,就有朝臣上疏反對,認為武將學了兵法,長了學問,在手握兵權,怕是會生起野心,于穩定不利。
但朱慈烺不理。
每次學員畢業,他都會親臨并親自頒發證書。
繼位四年以來,在他的強力支持之下,講武堂的規模越來越大,現在不但接受京營將官,全天下的副總兵以上的將官,也要分批分次到講武堂來進修。
講武堂的學員需要學習的范疇很廣泛,從陣列陣法,兵法策略,火器使用,步炮配合,全部涵蓋。所用教材除了《練兵實錄》《紀效新書》之外,還有《武備錄》《火攻挈要》《騎戰》,以及湯若望所翻譯的《工事修筑與菱堡守御》。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就是隆武帝朱慈烺親自編寫的《軍人思想操守》,是為學員每日必讀。
至于講武堂的師資,軍機處五臣陳奇瑜高斗樞等連同兩位行走大臣和李季澤江啟臣劉子正等經驗豐富的參謀都是講武堂的講師,此外還有退休老總兵侯世祿、王世欽、王世國,吳襄等老武將和焦勖等火器專家現身說法,
兵部尚書,軍機處首席大臣李邦華為講武堂的祭酒。但就實務來說,朱慈烺才是講武堂真正的校長。
一句話,朱慈烺幾乎將所有能想到的資源,都投注到講武堂了。
講武堂日常講課,除了古今中外的有名戰例之外,大明在遼東幾次慘痛的失敗,從薩爾滸,廣寧之戰,到松錦之戰是講武堂研究討論的最重點,就戰役的經過,失敗的關鍵,老師和學生一起分析、探討,大明軍敗在哪里?怎么做會更好,有哪些失誤和必須總結的經驗教訓?
失敗是成功之母,只有將失敗的教訓總結透徹了,下一次大明在遼東才不會犯同樣的錯誤。
因此,但有時間,朱慈烺都會到講武堂來巡視,和學員們一起談論各次失敗的戰例,吸取教訓,
最初,學員們對皇帝的降臨,誠惶誠恐,尤其是討論敗仗,擔心會傷及朝廷和陛下的顏面,但漸漸的他們卻是知道,陛下不好面子,陛下要的是實際,陛下對敗仗探討的熱度,遠遠超過勝仗。
陛下的名言:一個不探究失敗原因、不敢探究失敗原因的國家,是沒有希望的,終究有一天,會在同樣的錯誤里摔倒第二次。國事軍事都是如此,因此,越是丟臉的敗仗,就越是要拿出了檢討,如此才能避免重蹈覆轍。
陛下心胸如此,眾將都是佩服。
此外,陛下雖然威嚴,但卻也親和,參與討論,絲毫沒有皇帝的架子,和陛下在一起,有一種如沐春風、故交親朋的感覺。
黃得功、劉良佐、王恩光等武將,他們對大明朝的忠心,從來都沒有這么明確而清晰過,過去,他們忠于大明朝,但究竟是什么大明朝,皇帝何等容顏,他們卻是模糊混沌的。但現在,看著眼前的皇帝,感受著隆恩,他們每一個人都知道為何而戰,為誰而戰了。
今日是江南將官第一期的肄業禮,身為皇帝,也是講武堂的一手建立者,朱慈烺當然要參加。
校場。
典禮臺。
鼓號聲中,一身武人常服的朱慈烺將銀制的刻有將官名姓的畢業銀牌和他朱筆親寫的畢業證書,非常鄭重的,親手交給每一個上臺的將官。
“謝陛下
黃得功劉良佐王恩光每一個人都是感激涕零,眼含熱淚,即便是愚鈍如他們也能明白,皇帝親授證書的意義在這個時代里,師承非常重要,誰是你的老師,你師出何門,關系到他一聲的榮耀,而天下最尊貴的老師,當然就是天子了,而只有科甲進士,才有資格稱為天子門生,現在陛下親自為他們這些大老粗頒發證書,隱隱然就是將他們收為自己的門生,而這是科甲進士也沒有享受過的尊榮啊。
消息傳出,京師議論紛紛,人們都已經能意識到,講武堂的地位,已經漸漸快要趕上國子監了啊。
哎呦,武人和讀書人并列,這可是從來都沒有過的事情啊。
讀書人都是不滿,認為斯文掃地,但軍中將士,尤其是中低層的將領卻都是看到了前途的光明。
肄業禮之后,黃得功,劉良佐,王恩光等人的職位都有了調整,黃得功調為宣府總兵,劉良佐為昌平總兵,王恩光為永平總兵,三人率所部人馬,分別進駐三地,操練兵馬,以為遼東而戰。
上任前,朱慈烺在武英殿召見,叮囑勉勵他們。
三人之中,粗通文墨的劉良佐在講武堂的成績最佳,王恩光及格,黃得功卻是有點不濟,尤其是戰例戰法的書寫,每次都急的他抓耳撓腮、滿頭大汗,落下的汗水,比筆墨都還要粗呢。
也因此,朱慈烺再次叮囑黃得功,一定要學字、多讀書,不論軍務多么繁忙,每日都要抽出半個時辰來認字讀書,就像是三國時候的呂蒙一樣,從莽夫終成名將。這不是建議,而是朕的圣旨,你一定要遵從,如果不從,下一次見了朕治你抗旨之罪!
黃得功漲紅著臉,抱拳領旨。
十一月中。
渡海攻擊的周遇吉鄭森施瑯佟定方等軍陸續返回,隆武帝朱慈烺傳旨犒賞,各加官職,令他們于登萊修整,準備來年再戰,同時召見幾位主將進京,和他們共勉此次渡海攻擊的得失。
這中間,朱慈烺時時關注李定國率兵出關的消息,但卻一直都沒有李定國的消息傳回。
朱慈烺不免擔心。
進入臘月,隆武三年即將是過去。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對馬嘉植的審理,終于是有了一個初步的結果。
馬嘉植的罪名和當年海瑞一樣,都是為臣者胡說大道,誹謗君王,按照兒子辱罵父親處理,比照不孝的罪名,判處絞刑,而且是立即執行。
判決書交到朱慈烺的面前,現在該他決定,是不是要執行馬嘉植的死刑了?
和當年的首輔徐階一樣,內閣刑部重處馬嘉植(海瑞),以消泯皇帝的怒氣,但是不是要執行,交由皇帝自己來決定。
有明一代,死刑非常慎重,即便是刑部大理寺確認無誤,應該執行的死刑犯,每年秋后處決的名單,還是要交到皇帝的面前,由皇帝朱筆勾決,只有皇帝勾決了,死刑犯才能被執行死刑,如果皇帝心情好,或者是其他原因,沒有勾決,那么犯人就還得在監獄在待一年。
明代死刑分兩種,一種是斬立決或者是絞立決,另外一種是斬監侯和絞監侯,也就是緩期執行。
這兩種死刑的最終執行決定權,不是刑部大理寺,而是在皇帝手中。
“馬嘉植……”
望著內閣呈上來的判決書,朱慈烺有嘆息也有苦笑,和他預料的差不多,刑三法司果然是重判了馬嘉植的死刑,這樣一來,如何處置馬嘉植的難題,就交到了他的手中……
詔獄。
石墻上的燈泛著黃光。清冷的石壁下,鐐銬鎖著的馬嘉植正盤腿而坐,一動不動,靜默的仿佛已經死去。
叮叮當,腳步和腰間鑰匙碰撞的聲音響起。
有人來了。
但馬嘉植依然不睜眼。
“咣當。”
這一次是牢門開啟的聲音,有人走了進來。
馬嘉植終于是慢慢睜開了眼。
是兩個錦衣衛獄卒,他們進入之后,什么也不說,只是近身上前,一左一右的將馬嘉植提了起來。
馬嘉植沒有吱聲,他以為,這不過又是一次三法司的聯合會審罷了,經歷了這么多次,他已經是麻木了。
出了牢房,兩個錦衣衛夾著他往外走的時候,他才感覺有點不對這不是去往詔獄門口,隨后坐囚車,前往刑部接受審理的路程,兩個錦衣衛獄卒押著他,只往后面走。
難道是判決下來了,今日就要執行?
一時,馬嘉植有些悲涼,他倒不是怕死,死諫之前,他就已經做好了死亡的準備,他只是悲傷,陛下終究是聽不進他的勸諫,
不過錦衣衛獄卒并沒有引他到行刑地,而是來到了另外一間更寬敞,更明亮,明顯就經過整飭的牢房里,這里不但有桌子椅子書架和一張木榻,而且書架上居然還擺了一些書。
馬嘉植正愕然間,就看見一個中年太監從書架后轉了出來。
————鮮紅的袍子,烏黑的官靴,只看袍子的顏色就知道,中年太監應該是宮中有名號的大太監。
“咱家姓秦,叫秦芳,司禮監秉筆太監。”中年太監用一種非常平和的語氣和表情,望著馬嘉植。
馬嘉植心中一凜,他知道,秦公公一定是帶著圣命來的,于是緩緩行禮:“見過秦公公。”
手上的鐐銬叮當響。
秦芳一皺眉:“怎么還戴著鐐銬呢?還不快去了?”
錦衣衛上前,為馬嘉植去掉鐐銬。
馬嘉植一直看著秦芳,默默不語。
待兩個錦衣衛退下,秦芳望著馬嘉植,緩緩道:“陛下說了,你是一個清官。”
馬嘉植還是默默,但兩只手卻是激動的顫抖了起來,眼角也在亂跳。
“但是,只憑你在奏疏里的那些話,是說服不了陛下的,因為你根本不知道,陛下在做什么,又為什么要這么做?”
秦芳盯著馬嘉植的臉:“這是陛下的原話。”
馬嘉植猛地抬起頭,急切的看向秦芳。
他知道,陛下一定有后續的說法……